“詩在,長安就在”——唐代長安仿佛真的是一座由詩堆砌而成的都城——動畫長片《長安三萬里》給人留下最深的印象,莫過于此。
動畫片《長安三萬里》(2023)畫面。
開元盛世本就是歷史上最令人魂縈夢繞的時代,最杰出的天才匯聚在最宏偉的都城,以最絢麗的夢想,營造出一個最繁華的盛世圖景,哪怕在影片的后半段,這個繁華瑰麗的詩之都城,已經(jīng)被安史之亂的兵燹之火無情焚毀,焦土殘垣之上飄蕩的,依然是讓人愿意百次、千次、萬次回想的盛世之夢。
無論摧毀這個美夢的災(zāi)禍,是何等確定無疑地根植于這場盛世之夢當中,人們對盛世不再的嘆惋還是遠遠勝過對衰落教訓(xùn)的痛切。畢竟那些輝煌瑰麗的詩篇足以成為夢回盛世的質(zhì)料,而哀悼繁華不再的挽歌,同樣也可以作為沉湎于舊日盛景的鴉片——借著哀嘆,可以不斷地追憶并沉湎于早已不再的盛世。這或許正是這部動畫將一場史書上確定無疑喪師失地的敗仗,修改成一場出奇制勝大捷,并且作為貫穿全片結(jié)構(gòu)主線的原因——因為它至少要提供一個希望,哪怕只是一個虛構(gòu)的希望,就像詩歌中奇?zhèn)タ湔Q的想象一樣,它不真實,但它真的很美。
然而,就像《將進酒》中瑰麗奇美的想象一樣,在那引人直上神霄的絕美詞句的背后,是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中年大漢,在用酒精麻痹自己逝去的青春和無奈的現(xiàn)實——詩歌攫住了其中最浪漫的靈魂,但沉重的肉身依然需要踉蹌行走于這無比現(xiàn)實的人間。如果說《長安三萬里》以真實的歷史為原料,送進詩的機器,在銀幕上造出了一個夢,那么,當走出影院的你,在這場夢醒時,或許愿意看一看這場夢背后的真實,盡管這段真實的歷史距離電影中那個似真還夢的開元盛世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世紀,并且,沒有哪位有名的詩人愿意為它吟誦詩篇,更遑論被改編成電影了。
但這個故事真實地發(fā)生過,在這個故事里,長安與他們——埋葬在歷史塵埃中的無名之輩的距離,不止三萬里。
《長安三萬里》(2023)中的長安街巷畫面。
長安
長安的盛夏,一如既往的酷熱。赤日高懸在關(guān)中大地的上空,炙烤著黃土隴上的這座煌煌帝都。高原阻擋了海畔涼風吹拂的腳步,只留下凝聚的燥熱在這座城市里肆意泛濫。將整個長安包裹在一團洶涌的熱浪之中。
正因為暑熱平等地對待這座都城中的每一個人,所以清涼才成了一種特權(quán)?!氨终涔?,金瓶貯御醪”“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能在炎炎暑熱中吟誦這般清涼詩句的,自然并非平頭百姓。達官顯貴們自有清暑妙法,就像詩中所吟誦的那樣,晶瑩的冰山陳放在室內(nèi),“映盤皎潔非資月,披扇清涼不在風”。宅邸的水閣隔絕了外面的燥熱,池中的爽氣撲面而來,更覺心曠神怡。但在外面,那是蕓蕓庶民奔走謀生的長安城,烈日炙烤下的通衢街巷蒸騰著熱浪,將滾燙的塵土涌上半空,鉆進他們每一個淌著汗水的毛孔,與烤干汗水的鹽粒一起揉搓著皮膚,每一次想要拭去汗水和塵土,都要提防它們被揉到眼睛里,一股酸澀的疼痛會迅速占據(jù)整個眼球,讓人不由得紅著眼睛,涕淚交流,這倒與當下的時節(jié)很是相合——大唐咸通五年的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降臨了。
紀錄片《大明宮》(2009)中長安被黃巢焚毀的劇照。
盡管從開元盛世被安史之亂粗暴地打斷,已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半個世紀前,朱泚之亂的叛兵繼安祿山和吐蕃之后,又再度洗劫了長安,但這座都城依然有著不容小覷的恢復(fù)能力,“自祿山陷長安,宮闕完雄,吐蕃所燔,唯衢弄廬舍;朱泚亂定百余年,治繕神麗,如開元時”——如果不關(guān)注日趨傾頹的國運,那么長安人依然可以想象自己活在開元盛世漫長的余蔭中。長安各大佛寺諸如安國寺與青龍寺依照舊例高掛起了佛幡,金線繡成的神佛在日光眩耀下熠熠生輝,盂蘭盆裝飾著精巧的花果乃是金玉雜寶裝點而成,吸引著游人不憚暑熱地摩肩接踵,延頸縱觀。
寺院中曳聲引氣的梵唄,順著潮熱的暑氣彌散在整座都城里,也飄進了城南這間簡陋的客舍里。因為地處卑濕,所以客舍中暑氣熏蒸得更加厲害,潮熱的濕氣直沖鼻腔,汗水順著額頭直淌進脖頸里,粗陋的葛布衣衫被汗水浸透得斑斑點點,猶如暗沉的記憶在全身擴散游走。但這一切,讓客舍中的這位過客想起并非一個世紀前盛唐詩人王維詩中的名句“長安客舍熱如煮”,而是一年多前自己的處所——那是帝國最南的邊地重鎮(zhèn),安南都護府的治所交趾城。
高適和地圖?!堕L安三萬里》(2023)畫面。
安南的天氣,與長安的暑熱如此相像,都是如此的溽熱潮濕,也都是如此的蠅蟲密布——長安的蠅蟲之多是如此聲名狼藉,以至于文豪韓愈都特意寫詩咒罵這些小蟲,“蠅蚊滿八區(qū),可盡與相格。得時能幾時?與汝恣啖咋?!?/p>
這些險惡的蠅蚊小蟲,是真正的趨炎附勢,攀援著暑熱的恩澤,肆無忌憚地鉆營腐臭、吮吸血肉,而今,它們正繞著自己右手的手腕嗡嗡不停,他抬起右手,嫌惡地趕走了聚在手腕上的蒼蠅。汗水浸透的地方,滲出了淡黃色的體液,結(jié)成了琥珀般細碎的顆粒,黏在一個暗紅色的傷疤上。那個傷疤圓圓的,剛好從手腕貫穿過去。
他看著手腕上的傷疤,忽然感到一股刺痛直沖向自己的心肺之間。他隨手翻了翻幾案上縱橫狼藉的草稿,上面分明寫著四個字“行坐痛心”。
還有他的名字“樊綽”。
他手腕的傷疤,是箭傷。
樊綽撰著《蠻書》,武英殿本書影。
盟誓
當那支箭從城頭射進敵營中時,樊綽與交趾城中的將士們,心中還抱著一絲隱約的希望,他們希望箭上綁著的那封書信,可以勸服城下包圍的南詔軍隊撤兵離開。那封書信的內(nèi)容,是一紙南詔與大唐締結(jié)盟誓的宣言。
但樊綽和他的同袍們心中也很清楚,對南詔來說,這紙盟誓的作用恐怕無法超過書寫盟誓的這張紙。
“叛服不常”這四個字,幾乎可以相當全面地概括南詔與大唐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崛起于蒼山洱海之間的政權(quán),從肇基伊始,就長于在結(jié)盟與背叛之間走鋼絲的政治藝術(shù),南詔的每一次擴張,幾乎都伴隨著對舊盟友的出賣和與新盟友的媾和。這一點在南詔政權(quán)的統(tǒng)一者皮邏閣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14世紀出現(xiàn)并被后世廣泛引用的云南史籍《白古通記》中,記述了皮邏閣利用陰謀詭計一統(tǒng)五詔的傳說。
《南詔圖傳》局部。
在這則傳說中,皮邏閣用易燃的松明建造了一座松明樓,然后假意邀請其他五詔首領(lǐng)齊聚松明樓宴飲。趁五詔首領(lǐng)喝得酩酊大醉之時,他點燃了松明樓,五詔首領(lǐng)被生生燒死,他就這樣毫不費力奪取了五詔的領(lǐng)土。盡管這則傳說與史實并不相符,南詔吞并其他五詔是個長期而復(fù)雜的過程,遠沒有放一把火那么簡單,但它確實高度提煉了南詔立國的方略:結(jié)盟只是麻痹敵人的權(quán)宜之計,所謂的盟友不過是排名靠后的敵人的代名詞。
對唐廷來說,了解南詔這位盟友的這一面,顯然需要一段時間。畢竟在起初時,自己扮演的角色也是南詔統(tǒng)一大業(yè)中陰謀詭計一個貪婪的幫兇,當皮邏閣覬覦東鄰越析詔的領(lǐng)土時,接受重賂的唐朝四川劍南節(jié)度使王昱,以武力傳喚越析詔的首領(lǐng)張尋求,指控張尋求奸淫前任首領(lǐng)波沖的妻子,并且謀殺了波沖(這兩條罪名倒并非誣陷,而是確有其事),擺出一副公正法官的架勢將他處死,然后“順理成章”地把“無主”的越析詔的領(lǐng)地交到皮邏閣手中。當皮邏閣再一次背叛盟誓,進攻先前的盟友邆賧詔時,唐廷又派軍配合南詔作戰(zhàn)。
這次背叛讓南詔獲利不菲,不僅將大理平壩地區(qū)的土地盡數(shù)吞入腹中,更獲得唐帝國的正式的認可,738年,皮邏閣被唐廷冊封為“云南王”,意味著他是唐帝國承認的云南合法統(tǒng)治者。當朝的玄宗皇帝特別賜給他一個頗具意味的名字“歸義”,在冊封皮邏閣為云南王的制書中,唐廷特別夸贊皮邏閣(歸義)“仁而有勇,孝乃兼忠,懷馭眾之長材,秉事君之勁節(jié)”——考慮到先前南詔的種種背盟詭計,以及之后將會發(fā)生的一切,這段贊詞聽起來都更像是一種諷刺。
唐廷不吝如此贊譽之辭的原因,倒并非相信皮邏閣真是這樣一位正人君子,而是同樣有著自己的盤算。西陲的吐蕃一直是帝國的心腹大患,吐蕃東擴的兩條路線:西北河湟與西南滇西地區(qū),在最初的幾場爭奪戰(zhàn)中,唐廷均未占上風,滇西設(shè)立的姚州都督府一片狼藉,治下滇西各部酋領(lǐng)不堪唐廷守將的高壓政策,相率叛投吐蕃,迫使帝國不得不再度祭起以夷制夷的老法寶,而南詔,就是唐廷相中的牽制吐蕃勢力的西南代理人。
唐廷與南詔以利相交,所以也就無怪乎這句諺語的后半句“利盡則散”同樣會應(yīng)驗在兩者的關(guān)系上。僅僅14年后,南詔就決定背叛唐廷,改與吐蕃結(jié)盟。這次背盟,按照南詔的解釋是逼不得已,雙方關(guān)系破裂的罪魁禍首是唐廷姚州都督府都督張虔陀。當皮邏閣的繼任者閣羅鳳偕妻女謁見這位都督時,張虔陀不僅勒索財物,甚至將魔爪伸向了閣羅鳳的妻女。閣羅鳳向唐廷控訴張虔陀貪虐淫肆的罪狀,但唐廷派下調(diào)查的中使卻收受張虔陀賄賂,對南詔反咬一口。期望唐廷主持公道的希望都破滅了,閣羅鳳自己復(fù)仇,他發(fā)兵攻破姚州都督府,殺死了張虔陀。
《南詔風云之忠烈者》(2020)劇照。
唐廷的反應(yīng)是派下劍南節(jié)度使鮮于仲通征討南詔,兵臨瀘南。閣羅鳳派出使者謝罪,但同時也向唐廷發(fā)出了警告:
“今吐蕃大兵壓境,若不許我,我將歸命吐蕃,云南非唐有也?!?/p>
這句警告理所當然激怒了鮮于仲通,以至于他并未讀出這句警告背后欲蓋彌彰的深意。表面上,閣羅鳳是表明自己受到吐蕃武力威脅,逼不得已,而這句話的重點卻在后半句,云南完全是他掌中攥緊的一顆籌碼,無論唐廷還是吐蕃都不過是紅眼睛的賭徒,唯有他才是穩(wěn)賺不賠的莊家。閣羅鳳很清楚吐蕃不會坐視云南這塊戰(zhàn)略要地徹底落入唐廷之手,而他之所以能向唐廷征討大軍的主將直言“若不許我,我將歸命吐蕃”,實際上也暴露了早在張虔陀事件爆發(fā)前,南詔與吐蕃就已經(jīng)暗通款曲。張虔陀的貪虐不過是將這場賭局公開化了而已。
南詔在這場名為謝罪的挑釁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必勝的把握。鮮于仲通疲憊而驕橫的軍隊被引入南詔和吐蕃聯(lián)軍設(shè)下的包圍中,西洱河之戰(zhàn)唐軍大敗,鮮于仲通僅以身免,六萬將士殞身戰(zhàn)陣。別具諷刺意味的是,南詔和唐廷都將自己視為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唐廷當權(quán)的楊國忠將西洱河慘敗粉飾成一場大捷,這成功地激起了玄宗皇帝擴大戰(zhàn)果的貪欲,他下旨大募兩京及河南、河北兵士遠征云南,而這剛好也符合楊國忠的心意:他可以用未來壓倒性的勝利進一步掩飾之前那場虛假的大捷。
盡管廟堂君臣對遠征南詔一拍即合、摩拳擦掌,但百姓卻并沒有追隨朝廷的號召踴躍上前。比起上位者的勝利躁狂癥,普通人更能冷靜地看清自己的處境,他們早已聽說過“云南多瘴癘,未戰(zhàn),士卒死者十八九”,所以沒有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填上位者不知饜足的好戰(zhàn)欲壑。楊國忠派遣御史分道抓人,連枷送往軍所,“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震野”。
他們確實被強推上了永不回還的死地。754年的盛夏,唐軍主帥李宓率領(lǐng)從中原募集的七萬大軍,與廣州都督何履先率領(lǐng)的廣府兵水陸并進,進攻南詔。此時正值云南瘴癘溽暑時節(jié),軍中瘟疫蔓延,隨著戰(zhàn)線深入,給養(yǎng)略盡,唐軍也被南詔步步誘入陷阱當中,當他們抵達太和城北時,遭到了南詔與吐蕃的雙面夾攻,唐軍“弓不暇張,刀不及發(fā),流血成川,積尸雍水”,掩埋唐軍尸骸的地方建起了巨大的墳?zāi)?。直到一個世紀后,這段慘酷的敗績依然給樊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記述道:
“李宓伐蠻,于龍尾城誤陷軍二十萬眾,今為萬人冢?!?/p>
李宓慘敗的消息讓朝野上下切齒嘆恨,被許為謫仙人的李白,也在他飄逸瀟灑的筆端落下了沉痛的墨跡:
渡瀘及五月,將赴云南征。
怯卒非戰(zhàn)士,炎方難遠行。
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
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
《長安三萬里》(2023)中的李白與高適。
他曾經(jīng)的好友,如今已經(jīng)在名將哥舒翰帳下備受青睞的高適,卻為這場慘敗的直接責任者李宓,寫下了一首歌功頌德的贊詞,他將玄宗皇帝黷武好戰(zhàn)的貪欲比作“圣人赫斯怒,詔伐西南戎”,盡管他從未涉足云南半步,但還是在詩作中夸誕地想象李宓率領(lǐng)的大軍是何等英武雄壯地“蜂蠆隔萬里,云雷隨九攻。長驅(qū)大浪破,急擊群山空”。在這首頌歌的最末,他預(yù)言李宓必會奏凱還京:
將星獨照耀,邊色何溟濛。
瀘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
歸來長安道,召見甘泉宮。
雖然高適歌功頌德的對象李宓,早已沉尸在太和城外的河水中,但對玄宗皇帝來說,虛假的捷報總歸是比真切的慘敗更加悅耳。這當然是一場戰(zhàn)略上的重大失誤,而主要責任者正是他和他最信賴的寵臣。但如果錯誤的代價是由別人來承擔,那么不僅犯錯很容易,堅持錯誤也很容易。所以當他身邊忠心耿耿的宦官高力士進諫“云南數(shù)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將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fā),不可復(fù)救,何得謂無憂也!”皇帝卻只是回答說:“卿勿言,朕徐思之”——沒有任何改過反省的跡象。
安史之亂中玄宗倉皇逃出長安?!堆垈鳌罚?017)劇照。
時間也沒有再給他反省的機會了。次年十二月,安史之亂爆發(fā)。六個月后,長安陷落,玄宗皇帝倉皇逃離都城,盡管他保住了性命,但另一位禍首楊國忠被變兵所殺。
這或許是歷史的報應(yīng),但對那些死在太和城北,在萬人冢中漂泊異域的萬千孤魂來說,這報應(yīng)遠遠算不上公平,而歷史本身也并不遵循因果報應(yīng)的規(guī)律。背叛盟誓的南詔再一次成為贏家,在改投吐蕃麾下后,閣羅鳳得到了新的封號“贊普鐘南國大詔”和“東帝”,在吐蕃語中,“鐘”即為兄弟之意,比起語唐廷的君臣關(guān)系,吐蕃給與的禮遇看起來更加豐厚。只是,以利相交結(jié)成的盟誓,所有的饋贈都需要付出相當?shù)拇鷥r,這一次盟誓也不例外,而對南詔來說,這位新盟友,不過是排在下一個背叛名單上的敵人而已。
背叛
南詔與吐蕃的盟約持續(xù)了42年——對南詔來說,這是個了不起的紀錄。不過這一盟約是建立在吐蕃實力強盛到足以對它的前盟友唐廷造成嚴重威脅的基礎(chǔ)上。763年,吐蕃一度攻陷唐都長安時,南詔軍隊很可能作為盟友也參與了對長安的劫掠。但另一面,南詔卻又在三年后樹立了南詔德化碑,其中的內(nèi)容雖然是對閣羅鳳豐功偉業(yè)的贊頌,但從另一個角度講,它也是在推卸背棄唐廷盟誓的責任,碑銘中將南詔與唐廷之間的戰(zhàn)爭解釋為迫不得已,完全歸咎于贓官悍將的挑撥,就像閣羅鳳自己所說的那樣:
“我上世世奉中國,累奉賞,后嗣容歸之。若唐使者至,可指碑澡祓吾罪也?!?/p>
就在碑銘立下的31年后,南詔終于等來了久違的唐使者,由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派出的崔佐時,攜帶德宗皇帝的詔書,在794年的初冬二月,抵達了南詔王都羊苴咩城。
此時在位的南詔國王已經(jīng)是閣羅鳳的孫子異牟尋。由于南詔在表面上還沒有與吐蕃決裂,而且在數(shù)日前,數(shù)百名吐蕃使者剛剛抵達,所以當崔佐時抵達南詔時,異牟尋希望崔和他的隨從改穿牂牁服裝入城,但崔佐時卻嚴詞拒絕了異牟尋的要求:
“我大唐使者,豈得衣牂牁小夷之服!”
異牟尋只得稍作變通,在夜間接待了崔佐時和他的隨從。根據(jù)崔佐時的說法,當他宣讀詔書時,異牟尋恐懼不安,王廷大臣也面目失色,他涕淚交流地長跪接受了詔書。崔自然將其解釋為天朝皇威無遠弗屆的震懾力,但真實情況很可能是這位南詔國王擔心自己的又一次背盟行為會被吐蕃人知曉。
背叛盟友雖然在南詔的歷史上已經(jīng)司空見慣,但每一次背盟都是精心算計的結(jié)果。與吐蕃的結(jié)盟雖然給南詔帶來了一個強大的庇護者,但同樣也付出的沉重的代價。雖然唐朝官員的貪婪橫暴是激起南詔背棄盟誓的主要原因,但比起唐朝對財物的貪婪,吐蕃向盟友索取的可不僅僅是貢稅,還包括人命。作為盟友,南詔必須在吐蕃征伐時配合出兵,并且為了表示效忠,還要將王族大臣的子侄送往吐蕃作為質(zhì)子。比起一個要錢的盟主,一個要命的盟主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隨著吐蕃的衰落,對盟友的索取也變得日益繁雜苛重。與吐蕃衰落相對的,是唐廷在安史之亂后的實力恢復(fù),雖然歷經(jīng)幾次藩鎮(zhèn)叛亂,但總體上說,經(jīng)過安史之亂洗禮的唐朝軍隊在戰(zhàn)斗力上大有提升。給南詔當頭一擊的是799年的那場大敗,這本來是一場毫不掩飾地以劫掠土地和人口為目的的入寇,吐蕃與南詔聯(lián)軍出動十萬兵力入侵劍南西川,但受到了唐廷名將李晟的阻擊,吐蕃與南詔的聯(lián)軍遭到迎頭痛擊,損失慘重。這次慘敗讓異牟尋大為驚恐,立即將南詔的都城遷往羊苴咩城,但就在他驚魂未定之際,吐蕃的橫暴又激起了他的憤恨,南詔被要求繳納更重的貢稅、征集更多的士卒,以補充吐蕃在敗戰(zhàn)中的損失,并且吐蕃的軍隊要占據(jù)南詔的戰(zhàn)略要地。
南詔被吐蕃當成了戰(zhàn)敗的泄憤桶,盟誓的雙方也因此走向分裂。唐廷則瞅準機會開始將南詔拉入自己的陣營。這一次,唐廷選擇韋皋作為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這是一個少有的明智選擇,韋皋不僅是一位杰出的將領(lǐng),也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在對吐蕃的戰(zhàn)爭中,他取得了一系列的勝利,而這些勝利成果,又順理成章地轉(zhuǎn)化為拉攏南詔貨真價實的籌碼——當然,吐蕃與唐廷都先后是南詔的盟友,但一個是敗績累累且需索無厭的現(xiàn)盟友,一個是戰(zhàn)績輝煌又強力可靠的前盟友,究竟作何選擇就不言自明了。
戰(zhàn)場?!堕L安三萬里》(2023)畫面。
794年2月9日,大唐貞元十年正月五日,異牟尋與使臣崔佐時,一起在點蒼山神祠舉行盟誓,在這份盟誓中,異牟尋回顧歷史,重申南詔背棄與大唐的盟誓乃是迫不得已,引發(fā)南詔與大唐首次武力沖突的張虔陀被再度拎出來充當離間罪魁鞭尸,“念異牟尋乃祖乃父忠赤附漢。去天寶九載,被姚川都督張虔陀等離間部落,因此與漢阻絕,經(jīng)今四十三年”。或許是出于謹慎,異牟尋又特意提到先前與吐蕃的盟約同樣“亦無二心,亦無二志”。但如今,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向南詔“具陳漢皇帝圣明,懷柔好生之德”——換言之,是開出了更具誘惑力的豐厚條件,于是南詔“謹請西洱河、玷蒼山神祠監(jiān)盟,牟尋與清平官洪驃利時、大軍將段盛等請全部落歸附漢朝,山河兩利”。在盟誓中,異牟尋咒發(fā)狠誓,若南詔“輒窺侵漢界內(nèi)田地,即愿天地神祗其降災(zāi)罰,宗祠殄滅,部落不安,災(zāi)疾臻湊,人戶流散,稼穡產(chǎn)畜悉背減耗”,而如果唐廷同樣窺圖南詔領(lǐng)土百姓,“亦請準此誓文,神祗共罰”。在南詔的山川神祗面前,這份盟誓被莊嚴地制成四本,一本由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進呈給大唐皇帝,一本藏在神祠神室之中,一本沉入西洱河水底,還有一本留詔城內(nèi)府庫,“貽誡子孫”。
在這次盟誓的六個月后,唐廷派出了一支高規(guī)格的使團前往南詔進行冊封,異牟尋他特意穿著金甲,身披虎皮,出城五里迎接大唐皇帝的特使,以極度恭謙的姿態(tài)向遠在長安的大唐皇帝表示臣服,跪著接受了那顆刻鑄著“貞元冊南詔印”字樣的黃金大印。異牟尋顯然懂得如何討好天朝使臣,在歡慶宴會上特意安排了一個絕對可以賺人熱淚的感人場面,他指著宮廷伎樂中一名正在吹笛的老頭和一位唱歌的老婦人,告訴使臣,他們正是當年自己的曾祖皮邏閣歸順大唐時,玄宗皇帝賞賜給南詔的胡部與龜茲音聲部的樂師,“今死亡零落盡,只余此二人在國”。
這個精心安排的場面確實令人動容,它不僅讓人回想起雙方的那段蜜月時期,對唐廷使臣來說,更會讓他追憶起那個風光不再的開元盛世——那是每一個唐人企慕而又心酸的逝去之夢。但沒有人真正去關(guān)注那兩名樂師的命運,他們先是被唐廷當作禮物從長安送到南詔,背井離鄉(xiāng),當盟誓毀棄,兩國交惡的四十年中,他們的處境可想而知,如今,他們僥幸挨到了兩國再度和好的年月,卻僅僅被拿出來作為一對昔日友好關(guān)系的吉祥物供人指點觀摩,而他們最終永遠無法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長安十二時辰》(2019)中的名震長安的歌姬許合子。
這個精心安排的動人場面,以及那封對著山川神祗發(fā)下的盟誓,都在七十年后,被樊綽記錄下來,樊綽從交趾射向南詔包圍大軍帳中的那封箭頭書信中,所寫的正是這封盟誓。樊綽或許期望南詔能像他們平時表現(xiàn)出的那樣虔信鬼神,如此,當年盟誓中那些向神靈發(fā)下的嚴厲詛咒,或許能嚇退南詔的大軍,至少也能讓他們?yōu)樽约旱谋承艞壛x感到羞愧。
但是就像前面所看到的那樣,比起號稱要“貽誡子孫”的盟誓本身,在恰當?shù)臅r機背叛盟誓,才是南詔的家傳祖訓(xùn)。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南詔的每一次背叛盟誓,唐廷都能恰到好處地提供口實。唐帝國從來不缺像先前被當作離間盟誓罪魁的張虔陀一樣的貪縱之徒,而這一次離間罪魁的名字換成了杜元穎。比起張虔陀,杜元穎的貪婪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位兩朝皇帝的寵臣為了向長安的宮廷進獻奇珍異寶以邀寵,對治下百姓重加科斂,甚至刮削軍餉,這引起了戍守士兵的極度不滿,而臨境的南詔則成為了他們發(fā)泄不滿和彌補虧空的對象,小股的進犯和劫掠時時發(fā)生,而這理所當然成了南詔進犯的絕佳借口。
距離上一次盟誓的簽訂僅僅過了35年,南詔便發(fā)動了對帝國劍南西川的入侵,南詔大軍一路勢如破竹,被攻掠的州縣戍卒幾乎無人愿意進行抵抗,“諸屯聞賊至,輒潰”。到829年冬天,南詔幾乎占領(lǐng)了整個西川,進逼成都,而頗具諷刺性的是,或許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依然遵守盟誓,所以就在南詔軍隊在西川大肆劫掠之時,南詔的使團依然如約前往長安朝見。
《南詔風云之忠烈者》(2020)劇照。
如果對盟誓進行咬文嚼字的嚴苛解讀,那么南詔的這一次入侵確實不能算背叛盟誓,盟誓載明會受到神靈懲罰的行徑是“輒窺侵漢界內(nèi)田地”,但南詔的入侵并未占領(lǐng)大唐寸土,只是在撤軍時進行了一番大肆劫掠,成千上萬的男女特別是工匠被擄走,在武力的脅迫下一路向南驅(qū)趕,當他們到達大渡河邊時,南詔將領(lǐng)故意惺惺作態(tài)地恩準他們向故鄉(xiāng)道別:
“此南吾境也,聽汝哭別鄉(xiāng)境。”
慟哭之聲一時傳遍河岸。不愿淪為異域亡魂的人,將自己的身軀連同眼淚一并投入滾滾江河之中,數(shù)以千計。
大渡河邊蠻亦愁,漢人將渡盡回頭。
此中剩寄思鄉(xiāng)淚,南去應(yīng)無水北流。
欲出鄉(xiāng)關(guān)行步遲,此生無復(fù)卻回時。
千冤萬恨何人見?唯有空山鳥獸知。
死戰(zhàn)
當樊綽作為新任安南都護蔡襲幕府從事,抵達安南都護府的治所交趾城時,距離南詔在西川的那場殘酷的劫掠又過去了33年。自從那次劫掠的三十年來,南詔與唐廷一直保持著相對的平靜,但平靜的真正原因,并非當年在神祗鑒證下的盟誓真的有力約束了雙方擦槍走火的行為,而是因為雙方都在忙于分享吐蕃衰敗所帶來的厚禮。對唐廷來說,終于可以借機收復(fù)安史之亂以來被吐蕃侵占的土地,而對南詔來說,沒有了吐蕃的后顧之憂,它可以著力向南,征服東南亞大陸的領(lǐng)土,直到唐廷再度成為它擴張道路上的阻礙。而這一次,沖突的爆發(fā)點自然而然發(fā)生在唐廷控馭東南亞的據(jù)點安南。
沙場?!堕L安三萬里》(2023)畫面。
當樊綽環(huán)顧安南局勢,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在過去三年里發(fā)生的一切,幾乎精準地踩中了唐廷與南詔在過去一個世紀里發(fā)生沖突的每一個雷點。貪縱的官員、聚斂無厭的苛政,離心離德的戍卒,唐廷犯下的每一個錯誤,又剛好對上了南詔有史以來最好戰(zhàn)的君主世隆——據(jù)說在他出生時,緊緊攥著的手掌中就寫著“好戰(zhàn)”兩個字。
859年,有著“小太宗”之稱的宣宗皇帝駕崩,而南詔王豐祐也幾乎在同時離世。唐廷只要求南詔派遣使團前往長安吊唁天朝皇帝,卻并未依照慣例遣使吊祭南詔剛剛過世的君主,這一切都讓剛剛繼位的世隆心生怨憤。而最終激怒他的,是唐廷以他的名字與早在一個世紀前死去的玄宗皇帝的御諱相同,因此拒絕對其加以冊封。唐廷的傲慢導(dǎo)致雙方之間的關(guān)系走向破裂,世隆決定自稱皇帝并且將國名改為“大禮”。
唐廷在安南任命的都護李琢的貪暴與愚蠢,就像當年的張虔陀與杜元穎一樣,成為了南詔發(fā)動戰(zhàn)爭合理正當?shù)慕杩?。比起張、杜二人,李琢的貪欲在破壞力上更具有原?chuàng)性,他以斗鹽換牛馬一頭的方式強買諸蠻部落的牛馬,又尋釁處死了不愿聽任苛剝的蠻部首領(lǐng)杜存誠。盡管他成功將境內(nèi)諸蠻部落得罪了遍,成為人人切齒欲殺的對象,但或許是貪心作祟,他又將魔爪伸向了軍餉,居然為此自廢武裝,停止向安南西北邊界派遣用以防備南詔的六千名士卒。這一行動引起了戍守此地的桃花蠻首領(lǐng)李由獨的怨懟,長期以來,李由獨的部落與派遣來的唐朝戍卒一同為唐廷戍守這方邊境,合作無間。但李琢突然裁減了戍卒,讓他孤立無援地暴露在南詔的射程之內(nèi)。于是,在南詔拓東節(jié)度使的招引下,李由獨和他的部落倒向了南詔。受到李琢貪暴搜擴的諸蠻部落,也將南詔視為解救自己的救世主,追隨、說服、甚至慫恿這位新繼位的南詔統(tǒng)治者世隆進攻安南,自己甘愿充當帶路先鋒。
《長安三萬里》(2023)畫面。
作為蔡襲的情報收集人員,樊綽對諸蠻部落的離心離德了然于心,862年初夏,就在他抵達安南不久,他就受命率領(lǐng)一支二十余人的小隊潛入南詔控制下的諸蠻部落,與他們的首領(lǐng)接觸談判,企圖找回幾個盟友。但最終他只能得出一個令人遺憾的結(jié)論:自李琢貪暴的統(tǒng)治數(shù)年以來,諸蠻部落已經(jīng)與唐廷離心離德,南詔如今儼然成為他們的盟主,一場大戰(zhàn)已經(jīng)不可避免。
“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這段兵家名言或許道理不錯,但它的成立需要建立在一個基礎(chǔ)之上,那就是對戰(zhàn)雙方勢均力敵。而在862年,唐廷與南詔在安南的勢力已經(jīng)強弱可判,南詔已與諸蠻部落結(jié)成堅固的反唐聯(lián)盟,而蔡襲所有的,僅僅是從內(nèi)地荊、襄、徐、鄂等道調(diào)遣的士兵,雖然號稱三萬大軍,但他們從北方遠道而來,水土不服。比起南詔聯(lián)軍的團結(jié)一致,蔡襲還面臨著腹背受敵的打擊。
嶺南西道節(jié)度使蔡京是唐廷任命的諸多貪暴官員中的一名,他不僅貪婪殘酷,私設(shè)炮烙之刑,治下軍民怨聲沸騰,更嫉妒蔡襲深得軍心,于是上奏捏稱南詔軍隊早已遠遁,邊境無虞,蔡襲繼續(xù)留下如此多的戍卒乃是“武夫邀功,妄占戍兵,虛費饋運”,請求朝廷下令讓戍兵“各還本道”。
安南局勢危若累卵、南詔虎視眈眈的奏報并非沒有送達朝堂御前,蔡襲寫下了“十必死狀”誠摯地懇請留下戍兵五千人以防備南詔隨時可能的突襲,但這些呈送廟堂的急迫奏章,依然沒有扭轉(zhuǎn)朝廷罷兵決心。朝堂的決定,在今天看來不啻自毀長城的荒唐之舉,但個中理由卻并不難以揣測。對遠在長安的朝廷君臣來說,比起南詔可能發(fā)生的侵略,武將擁兵自重才更值得防微杜漸。盡管蔡襲在當年出擊吐蕃的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充分證明了自己的才智、勇敢與忠誠,但在朝廷眼中,他依然是個比南詔更加危險的武夫。而安南,無論距離朝廷再遠,都是長安的一塊飛地。
同僚的譖害、朝廷的猜忌,最終將蔡襲和他麾下僅剩的數(shù)千將士推上了死地。就在這一年冬天,南詔十萬聯(lián)軍包圍了交趾城。
樊綽見識過諸蠻部落的勇猛,在他調(diào)查的情報中,他細致地描述了諸蠻部落的形狀,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諸蠻之一,是撲子蠻。他們是天生的戰(zhàn)士,“勇悍矯捷,以青婆羅緞為通身袴,善用白箕竹,深林間射飛鼠,發(fā)無不中”。蔡襲在戰(zhàn)陣中生擒了一名撲子蠻,對他嚴刑拷問,一言不發(fā),甚至截去他的手腕,這名勇敢的俘虜依然咬緊牙關(guān),不發(fā)一聲。
比起城外南詔聯(lián)軍的團結(jié)勇敢,城內(nèi)困守的將士情勢每況愈下。樊綽以平靜地語氣記述了一樁駭人的事件,蔡襲率部用小槍俘獲了一百余名尋傳蠻,這些蠻人的下場是“江西將軍士取此蠻肉為炙”。這意味著城內(nèi)守軍已然面臨絕糧,到了以俘虜肉為食的地步。
最終的決戰(zhàn)發(fā)生在863年2月28日,堅守近兩個月的交趾城終于被南詔聯(lián)軍攻陷,蔡襲率領(lǐng)將士與敵軍進行了激烈的肉搏,他身上中了十余箭,左臂中箭,但依然且戰(zhàn)且退,身邊的隨從盡數(shù)犧牲,他依然在力戰(zhàn),直到他看見長安派來的監(jiān)軍宦官的船只舍棄了這些浴血奮戰(zhàn)的勇士們離岸遠揚,他不愿把自己的身軀留給敵人作為邀功的戰(zhàn)利品,于是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大海。
來到海邊的,還有來自荊南、江西、鄂、岳、襄州的四百余名將士,他們在戰(zhàn)陣中騎馬砍殺,終于突出重圍,但卻發(fā)現(xiàn)沒有船只。
《長安十二時辰》(2019)中的普通的戍守士兵。
眼前汪洋滔滔,身后追兵迫近??梢韵胂?,這群遍體鱗傷的將士,已然陷入任人宰割的絕境。但絕望中卻發(fā)出一聲怒吼,都虞侯元惟德、管都頭譚可言,軍判官傅門——這些注定會消失在歷史塵埃中的名字,對著那些連名字都來不及留下的同袍們高聲喊道:
“諸兒郎等!水次無船,入水必死!與諸兄弟每一個人殺得兩蠻賊,我輩亦得便宜!”
于是他們轉(zhuǎn)身,手持陌刀,面對著奔襲而來的敵軍,怒吼著沖去。
長安不止三萬里
海水與血水的味道如此相近,都是帶有一股咸腥的味道,是否正是因為有太多的生命葬送在大海里,才讓海水沾染了血水的味道?城池焚毀的滾滾濃煙直沖天際,赤紅色的火光映照著海面上殷紅色的鮮血,樊綽在水中游著,竭盡全力地游著,直到游出這片血紅色的天與水。
他并非全然貪生怕死,他無數(shù)次想過,如果他會操弄刀劍,他愿意與那些轉(zhuǎn)身殺回去的同袍一起沖鋒陷陣,在手中的陌刀在掉落地上之前,狠狠地飽飲敵人的鮮血。
但他不是將士,他只是個文人,一個跟隨在主將身旁撰寫文案的幕府從事。他不必死,也不能死,不僅僅因為他的臂肘上緊緊地系著安南都護的印信,更因為,他所經(jīng)歷、所目睹的一切,它們需要被記錄下來,而自己是唯一能夠這樣做的人。
就權(quán)當是為自己求生找一個借口吧。樊綽凝視著手腕上那塊圓圓的傷疤,正是在城破的那一日,被敵軍射中留下的痕跡。他畢竟不是士兵,只是一名文士,好在,盡管它依然不時疼痛,但并沒有痛到他無法寫下這些故事:從南詔建立到安南淪陷,那些盟誓、那些背叛,那些貪暴、那些勇猛,以及那些終其一生可能都無法忘懷的創(chuàng)痛與悲傷。主將蔡襲蹈海自沉,隨從家人七十余口都被殺死。四百余名轉(zhuǎn)身赴死的勇士在斬殺了兩千余名敵軍之后,也慷慨成仁。自己的家人也淪沒戰(zhàn)場,恐怕如今也成了異域亡魂。南詔惱恨于唐軍激烈的抵抗,在占領(lǐng)交趾后血洗屠城,被殺與被俘者據(jù)說有十五萬人之眾。
《長安三萬里》(2023)畫面。
玄宗皇帝時代的那場慘敗,至少還有成批的詩人們不吝才情,去遙揣、去想象、去哀悼、寫出了傳誦至今的不朽詩篇,但如今自己親歷的這場血戰(zhàn),卻無人愿意提筆為那些亡魂寫下只言片語?;蛟S有,但也只是鮮為人知,只有半個世紀后,一本名為《北夢瑣言》的筆記中,記述了一則無名詩人為那些從征未還的許州士卒寫下的一曲諷刺的挽歌:
南荒不擇吏,致我交趾覆。
聯(lián)綿三四年,致我交趾辱。
懦者斗則退,武者兵益黷。
軍容滿天下,戰(zhàn)將多金玉。
刮得齊民瘡,分為猛士祿。
雄雄許昌師,忠武冠其族。
去為萬騎風,住為一川肉。
時有踐卒回,千門萬戶哭。
哀聲動閭里,怨氣成山谷。
誰能聽鼓聲,不忍看金鏃。
念此堪淚流,悠悠潁川綠。
樊綽當然沒有聽過這首詩,就像這首詩的作者沒有留下姓名一樣,這首詩也注定會塵封在枯卷書頁之中。被人遺忘。就像長安城中那些衣朱紫、腰金玉的袞袞諸公們,不會去費心記得數(shù)萬里外,帝國極南之邊一個士卒的名字一樣,盡管他們在邊疆絕域浴血廝殺的目的,正是為了端坐在這座煌煌帝都中的上位者們一顆野心、一份欲望,甚至僅僅是一個念頭。
沉沉暮色終于吞噬了夕陽的血紅,這般景象,想必在遙遠的交趾也會上演,就像長安惱人的蠅蚊,在那里會變成嗜血殺生的毒蟲??罩忻骼实膱A月同時照耀著安南淪陷的殘垣斷壁,與長安繁華的街市。盂蘭盆中雜寶香花爭奇斗艷,巨大的燈輪燃起了千枝燭光,宛如逝者的亡魂散發(fā)著幽光。梵唄此起彼伏響起,恭請諸天神佛接引這些亡魂早登極樂。但樊綽知道,那些超度的經(jīng)文,都不是為他們而念誦,經(jīng)卷的題記,那些佛幡上的金字墨書,都不會出現(xiàn)他們的名字。對他們來說,長安是他們生前死后都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
長安,不止三萬里。
作者/李夏恩
編輯/羅東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