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與阿勛通信,是在今年3月初。朋友代他發(fā)出求救信息,新京報記者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后得知,他會不定期向朋友發(fā)郵件,這是他在緬東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方式。


彼時,他已在電詐園區(qū)三個月。2024年12月,阿勛生活不順,被在“飛機”(一款境外加密聊天軟件)上認識的朋友騙到緬甸東部妙瓦底,后被賣入環(huán)亞園區(qū)。


“王星事件”后,中緬泰三國聯(lián)合打擊電詐,阿勛所在的園區(qū)兩次轉(zhuǎn)移。那段時間,他換了3個郵箱,和記者往來郵件一百多封,記者也曾將他的情況反映給有關(guān)方面。


阿勛講述了電詐園區(qū)的生態(tài)——一個法外之地、墮落之地。在這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暴力和洗腦是常態(tài),但更危險的是近在咫尺的誘惑。園區(qū)內(nèi),賭博、色情和毒品生意堂而皇之地進行。電詐分子會讓一個正常人從恐懼到麻木,直到認同這里崩壞的道德和價值觀:有“業(yè)績”就能享樂,沒“業(yè)績”就要挨打。


2024年3月,中國警方與緬甸警方合作,首次在緬北木姐地區(qū)抓獲807名跨境電詐犯罪嫌疑人。圖源:CCTV+視頻截圖


阿勛發(fā)來一些培訓資料,里面詳細記錄了電詐公司如何精心打造一個“真實的人”,在網(wǎng)絡上騙情騙財,他們編織了一張嚴密的網(wǎng),沒有漏洞。


一開始,阿勛自信能守住底線和良心,決不詐騙,他一直找機會逃跑,“失敗了大不了挨打。”被打二十棍后,他變得急切,甚至焦慮,近乎瘋狂地想逃。他發(fā)現(xiàn)身邊的“同事”會討論如何能打他更狠,人性之惡讓他陷入自我懷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他曾暗示詐騙對象自己是騙子,不要匯款,只是希望陪他聊天,幫他免遭刑罰。但對方拉黑了他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


“信任太過脆弱”,阿勛接受。他和記者之間的信任亦是如此,他一度擔心,記者是緬甸園區(qū)“釣魚”的人。


阿勛是他給自己的化名,來自韓劇《魷魚游戲》,主角成奇勛是個社會的邊緣人,陷入生死迷局。某種程度上,他像成奇勛一樣,一個普通人,誤入罪惡之地,由驚恐到崩潰,再想辦法求生,“復雜又折磨”。


即便身處險境,他在郵件里也一直禮貌克制,最后一封郵件中,他說,“我會繼續(xù)去曝光這些事,感謝您的來信。也祝您工作順利。”


好消息在7月傳來。6月底,他所在的一處電詐園區(qū)被打擊,電詐人員被遣返回國?,F(xiàn)在,阿勛在某看守所內(nèi)接受調(diào)查。


以下內(nèi)容根據(jù)阿勛的講述和資料整理而成。


人,“豬崽”


2024年底,我被騙到妙瓦底。我在的這個詐騙公司,套路是引導下載一個叫“蝙蝠”的app。里面有一個大群,只要進了群,就會有人聯(lián)系你背貨,運送象牙、翡翠之類的東西,承諾一趟給五萬到十萬元,很誘人。


最開始我到的園區(qū),是一個類似工廠的大園子,一個封閉系統(tǒng)。3棟辦公樓,叫“案場”,11棟5層的宿舍樓,一層36個房間,每個房間里都是高低床,住4-8人。


園區(qū)消費用泰銖,物價是國內(nèi)的3-5倍,比如一瓶可樂換算成人民幣是9塊錢,一碗重慶小面60多塊錢。公司每個月會在食堂給你掛賬2000元,吃不吃這個錢都要花,是需要還的。園區(qū)里還有超市、醫(yī)院、理發(fā)店、按摩店,以及近二十家飯店。


這里限制出入,有看管的門房,也有用作懲罰的小黑屋。


另外,“黃賭毒”在這里很常見,園區(qū)里的人把嫖娼店叫做紅樓,賭場就在紅樓的二樓。這里很多人都吸毒,我在宿舍里就見過兩個人拿紙幣卷起來,往鼻腔里吸。


“員工”全月無休,每天宿舍、食堂、案場三點一線。來了近三個月,我只去過這三個地方,以及小黑屋。


接下來說說人吧,這個話題很沉重。


園區(qū)大概有一萬人,有中國人,有緬甸人。一部分緬甸人在園區(qū)打工,做保安、保潔、服務員等。也有做電詐的,主要是“打粉”(尋找詐騙目標),和敲鍵盤(聊天)。中國人中很多是被騙來的“豬崽”,也有老板。


在園區(qū)里緬甸人可以自由出入。


還有一些緬甸華人充當打手,他們只聽命于老板,負責看管、體罰或者毆打沒有“業(yè)績”的人。他們很會折騰人,下手非常黑。他們喜歡罰款,因為能抽成。


再就是我們這些被稱為“豬崽”的員工。我在的園區(qū)有個大老板出資金,二老板和三老板一個負責招人,一個負責詐騙。在園區(qū)里除了老板,沒有不挨打挨罰的,就算是組長、主管也不例外。所謂的主管、代理,也都是“豬崽”,不過權(quán)力更大一些而已。


我在這里見過很多人,聽過很多地方的口音,四川、廣東、浙江、寧夏、新疆……他們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我認識的,差不多70%是自愿來的,30%是被騙來的。


但是這30%也會被洗腦、誘惑,慢慢融入,最后也成了自愿的人。因為反抗只會遭到更猛烈的體罰。


誘惑,暴力


剛進來時,二老板來接我,還請吃飯安撫我,大概意思是,我被人賣了,這里是做電信詐騙的,說不定能賺大錢。


每時每刻都在被洗腦。他們把詐騙對象稱為“客戶”,經(jīng)常給我們灌輸“開個大客戶就能帶著幾百萬回家了”。還會警告我們,不聽話就打,好好做事才不會受罰。


幾天后,我以不適合做這個為由提出想走,那個二老板就說我是被賣來的,他給了人販子5萬元中介費,再加上往返10萬元的偷渡路費,3萬元這些天的吃喝住費用,要我賠18萬。


我拿不出錢,洗腦又不成功,就打我?;靵y中我防御了,他就說我打人,然后關(guān)十天小黑屋。


出來以后,他們說我制造麻煩,又讓我簽了一張20萬泰銖的罰單,這樣我的賠償又增加了4萬多。他們就是制造天價金額,讓我們賠不起,回不去。


出來后我覺得只有配合他們才能繼續(xù)找機會??次覜]有抵觸和逃跑的念頭,他們給了我手機,讓跟家里報平安。但旁邊會有打手,一泄露敏感信息就會遭到毆打。


我有一次給家里人說了一句“先不說了,你不用回復了”。被懷疑通信,挨了十棍。


2月,中緬泰聯(lián)合打擊妙瓦底,這些人好像也害怕了,開始放人。


當?shù)貢r間2025年2月21日,泰國達府湄索,緬甸向相關(guān)國家遣返移交300名來自妙瓦底電詐園區(qū)非法入境緬甸的中國籍人員。 圖/IC Photo


一天,公司老板找我去談話,問我想不想回去,我說想,他們說會放我回國,讓我不要亂說話。


第二天早上,我和其他3個人被人拿槍要挾著,藏到了車后備廂里。


我以為是回國,沒想到是被轉(zhuǎn)移了。


這里已經(jīng)不算園區(qū),就是一個簡陋的院子,有點像農(nóng)家樂。門口有公路,每天有車來送補給。院里有三家電詐公司,兩三百個電詐人員,7個緬甸保安,負責守門和巡邏。


公司老板和院子老板有聯(lián)系,說中國話,公司到這來過渡。


在這的詐騙人員基本都是二三十歲,有兩名未成年,其中一個被洗腦,即使每天挨打也沒動搖他要開大單的決心。


這里更黑,每天都在虐待沒有“業(yè)績”的人。有一名豬崽疑似聯(lián)系家里報警,我看到他被吊在房梁上,打得奄奄一息,然后送去院子外的狗籠關(guān)著。當天晚上,三十多個人在老板的要求下拿著皮帶抽打同一個人,每人二十下。


我還看到30來人圍成一圈,擊鼓傳花一樣傳一個榴蓮。榴蓮是丟過去的,每個人都被扎得很慘。


院子里有家藥店,我看到一個因為聯(lián)系外界屁股被打爛的人,沒有任何消毒,兩塊爛掉的肉被用剪刀剪掉,甚至連麻藥都沒有。


詐騙,話術(shù)


“業(yè)績”這件事,我一直都沒細說,想放到后面,讓所有人了解到底什么是電信詐騙。


簡單說就是談感情、騙錢,只不過是放到線上來做這件事。


每個新來的人會進行5天左右的詐騙培訓,他們會用一些資料,講詐騙的案例故事,還有專門的學習網(wǎng)站。


然后用一些社交軟件加人,這個過程被稱為“打粉”。


3月份,我被分到了打粉組,電詐公司發(fā)了幾百個電話號碼,讓我去加微信。通過的,就說加錯了或找其他理由解釋。


通過各種話術(shù),我們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成功人士,通過素材和談吐去吸引異性,發(fā)展感情,然后以帶對方賺錢的方式,引導對方投資。


比如我接觸到的學習資料中,其中一個人設是一名香港女性,一個看起來“完全真實”的人。信息細致到寵物的名字、喜歡的指甲油顏色、討厭的食物、高考的分數(shù)、大學的社團等等,甚至連家里親戚也都有一套履歷。


這是一位家境優(yōu)渥、資產(chǎn)豐厚的女商人,她有2名通過舅舅認識的“大神”商業(yè)人脈,“大神”對各種基金和投資管理有深入認識,是可以查詢到的著名商業(yè)人物。


加上好友之后,要了解對方的信息。如果符合潛在客戶的特點,“打粉”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交給“聊手”。


聊天也有框架,分為初聊、詳聊和熱聊。


“學習資料”中教,初聊時,首先要解除誤會,然后求教探討,交友。要根據(jù)客戶的頭像和所在區(qū)域,以一個合適的方式選擇錯加的理由。


詳聊的目的在于收集客戶信息,我們要展現(xiàn)自己的優(yōu)質(zhì)生活以及權(quán)威性的職業(yè),目的是為了讓客戶感受到我們有被利用的價值。


熱聊,是為了加深關(guān)系,產(chǎn)生依賴,我們相互分享痛點和“個人隱私”,成為你相見恨晚的戀人或者兄弟姐妹。


熱聊以后會進行測點。就是帶一下投資、理財、基金、比特幣等話題,看客戶反應。


我們被交代,如果客戶很喜歡這個話題,直接叫組長來接手。


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造夢,造出跟我們投資能賺錢的幻象。


這段關(guān)系的盡頭是“殺豬”。


引導你投資,前期給一點甜頭,中期繼續(xù)充值,直到你全部相信,投入了全部家當。


他們的準備永遠會比屏幕對面的人多一步。


在話術(shù)中,他們會教詐騙人員應對各種問題。比如,對方不分享自己的信息,如何展開話題;對方在你提到理財話題時,覺得你是騙子怎么辦;客戶在銀行轉(zhuǎn)賬時,被銀行工作人員提醒詐騙又該怎么辦。


另外,公司會給每個人設準備一套證件,他們還交代,盡量不接視頻,引導對面文字交流。


但他們也可以解決打語音或視頻的問題。園區(qū)里有一個專門跟人打視頻的女模特,也可以用Ai換臉來解決,你接了視頻,基本就上套了。


這里面的門道很多,我也只是懂一些皮毛。如果詐騙成功,以我的“聊手”崗位,最后到自己手里能分到10%。因為我三個多月還沒有成功詐騙,所以沒有接觸過這筆錢。


打擊,轉(zhuǎn)移


轉(zhuǎn)到了新地方,監(jiān)管稍有松懈,我就在工作時偷偷聯(lián)系外界。


但是等待太久了,和母親通過話之后,我的家人都放棄了我,我情緒低落,累了。


在一次報平安時,我記住了朋友的QQ號,告訴她我的郵箱,讓她幫我發(fā)了求救的信息。


這么做,是因為“王星事件”讓我看到了希望。電信詐騙需要用到手機和電腦,當時“王星事件”很熱,我在網(wǎng)上搜了一下,為此還被旁邊的人舉報,挨了三十棍。


大家心里都清楚國家可能要有動作了,我燃起了等待救援的希望。


當?shù)貢r間2025年3月7日,泰國達府湄索,隨著中國、緬甸和泰國加大對電詐園區(qū)的打擊力度,涉詐的中國公民經(jīng)泰國從緬甸被遣返回中國。 圖/IC Photo


這期間,有兩個年輕人被送進來,我路過時,聽到他們正在被洗腦,大概意思是,這兩個人已經(jīng)被網(wǎng)友賣到這兒了,問他們能不能聽話干詐騙。


就像我當初一模一樣。


3月的一天,因為我暴露了想回國的念頭,被打了二十棍,之后每天可能都會這樣,就太想獲救了。


打我的人里,包括了剛被騙來的那個未成年人,他們在討論打我的時候不夠狠。我很崩潰,他們的人性呢?


我每天要加三個人。一天加不到三個人就會被打十棍,日子很難熬。


此前和一個客戶聊天,我鋪墊了很久,在聊天中暗示她被騙了,不要輕易轉(zhuǎn)錢,后來她有了警惕,我們約定一個暗號,一旦我發(fā)出,就代表我遇到了緊急情況。


我為了不被打,想只要她能跟我聊天就好。但她還是把“我”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拉黑了。


后來,我被打到?jīng)]辦法坐下。園區(qū)內(nèi)有人在頻繁求救,所以他們加強了管理。


3月底,公司再次轉(zhuǎn)移。我到了一個新的院子,這個院子才建了不到五天,就跟工地一樣。


幾天前晚上有人逃跑,被抓回來了,我在轉(zhuǎn)移的路上也想跑,但沒機會,身體也支撐不了。


被騙來了就真的很難回去。5月9日,我的朋友依舊在幫我各處求助,已經(jīng)把所有能想到的方式都用了,但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只要我沒被發(fā)現(xiàn),會一直提供這里的信息。不管是誰,都不要有貪心,很容易被騙。希望我的經(jīng)歷,能讓大家引以為戒。


(實習生武亮亮對本文亦有貢獻)


新京報記者 趙敏

編輯 楊海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