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日,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朱銳因病逝世,年僅56歲。


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時間,朱銳曾用自己真切的生命經(jīng)驗,嘗試完成一道哲學界相當難以論證的命題——死亡,是不值得恐懼的。化療期間,他仍繼續(xù)著他未結(jié)課的哲學課堂,從“寄居蟹”聊具身性,也從“鱷魚之眼”看作為生命體驗的時間。當不再有力氣繼續(xù)上課時,他就每天中午在病房與一位年輕人約定,探討生命與死亡,這場中國版的“相約星期二”前后持續(xù)了十天,這些言說最終成了《哲學家的最后一課》。


在朱銳離世近一年后,留給我們的關(guān)于“死亡”的思考并沒有停止。一個比如何面對“死亡”更難回答的問題也許是,當一個哲學家用自己的死亡書寫了如何面對死亡的恐懼后,讀者究竟是否能從中獲得同樣的救贖?或者更直接地說,人有可能通過論證來消除對死亡的恐懼嗎?這些問題看似關(guān)于“哲學之為”,其實指向的是如何求“真”,而歸根結(jié)底則是個人生命與普遍原則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


帶著這樣的困惑,我們聯(lián)系到了朱銳的姐姐和他生前的幾位摯友。時隔一年后,一起重新回看朱銳的死亡以及他對死亡的理解。在幾位各自的回憶中,我們得已看到“哲學家”這個身份之外,一個更加真實而立體的朱銳。從具身和體驗的角度進入理念,是他從小就習慣的與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除了哲學研究,他還喜歡寫詩、游泳,尤其偏愛在夜晚獨自去爬野山。這些共同匯成了他對“哲學”的理解以及“做哲學”的方式,也許從中我們能更切實地看到為何朱銳不懼怕死亡,而不再是抽象的“哲學家是不懼怕死亡的”。


又一個八月將至,我們刊發(fā)這篇文章作為紀念。既是關(guān)于“死亡”的追思,也是關(guān)于“生命”的記敘。在如何面對死亡的恐懼之外,我們還想追問如何真實地活、純粹地生,以及過自己認為值得的一輩子。也許唯有如此,死亡才會真正成為不值得恐懼的事情。


1

一個哲學家的死亡


距離哲學教授朱銳的離世已近一年。2024年8月1日,56歲的朱銳結(jié)束了兩年多與癌癥的共存,在海淀醫(yī)院西樓七層01號床,走向了屬于他的“大化流行”。生前他很喜歡古希臘哲學家恩培多克勒的一首詩,“我曾經(jīng)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一片灌木叢,一只鳥和一條躍出海面的、沉默的魚”。那天,當魚變成鳥,鳥也變成了男孩、女孩、灌木叢,然后又回到,沉默的魚。

朱銳的好友、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劉曉力記得,“2022年7月底的一個下午,一直喜好登山探險的朱銳來參加朋友聚會,看上去臉色不如從前,人也瘦了些。大家關(guān)心他最近有什么不適,他說可能是爬山太頻繁了的原因。同車回家的路上,我敏感地簡單詢問了他有什么身體不適的癥狀……,以我不多的經(jīng)驗判斷,囑咐他盡快去醫(yī)院消化科檢查一下。他雖答應(yīng)著,可還是過了兩周,才在我的再次催促下去就醫(yī)。8月下旬竟被確診為癌癥四期,術(shù)后五年存活率只有10%。”


從那天起,在全球疫情的大環(huán)境下,朱銳真正走上了與癌癥同行的這條“向死而在”的道路。那年,朱銳54歲。常年獨自爬野山的他,大概從未想過生命的終點會以如此方式砸進自己的生活。從此,“死”不再是一個懸空的哲學命題,而成了實實在在的、每一天都在經(jīng)歷的過程。


2024年3月,朱銳便在人民大學的哲學課堂上公開了自己的病情,這堂再熟悉不過的哲學課于是也成了一場特殊的死亡課。好友梅劍華說起,不是所有的哲學家都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最后一課”,有的哲學家比如奎因(朱銳曾翻譯過他的作品《語詞與對象》),他在哈佛的最后一課還是一如往常教授邏輯習題。顯然朱銳是另外一種堅守。他用自己真切的生命經(jīng)驗完成了一道哲學界相當難以論證的命題:“哲學家是不懼怕死亡的?!?/p>


患病前的朱銳在一次學術(shù)活動上。(出版社供圖)


這種“不懼”在病程進入白熱化后愈發(fā)明顯。在朱銳患病期間,姐姐朱素梅幾乎全程見證了弟弟與死亡的這場對話。直到朱銳離世快一年后的這次見面,朱素梅說,她心中仍然有一個困惑,為什么弟弟能夠以那樣從容的方式面對疾病帶來的痛苦?


朱素梅記得,在整個治療過程中,朱銳雖然也有過心煩的時候,但幾乎不曾顯露出太多的焦躁與絕望。在朱銳離世前最后幾天,有天朱素梅戴了一個沉香的手串,下雨天會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路過時朱銳聞到了,感慨說“真香啊”。朱素梅有些困惑,問他看得到是什么嗎?他說看不見。原來那時他的視力已經(jīng)下滑得相當厲害,再加上癌細胞攻破腹膜導致腹部隆起,以至于連自己的身體都看不清楚了。朱素梅忍不住反復和他確認:“這里看得見嗎?這里呢?”語氣都泄露了慌張。


朱銳只是靜靜地說:“姐姐,你不要慌。就是這樣?!?/p>


在最后的日子,就連護士在檢查時都安慰過他:“朱老師,你如果痛,就喊出來,不要強忍著。”朱銳說:“我沒有強忍。”當時在病床邊的朱素梅清晰地記得,她曾多次問過弟弟是不是不舒服,朱銳也會點頭說“是的”,但讓人覺察不到任何一點躁怒。直到生命最后的一剎那,還是讓人感覺到平靜。在病房中,有護士形容朱銳真的是“身傳言教”,持續(xù)散發(fā)出讓人沉靜的力量。


“是不是你的精神結(jié)構(gòu),間接改變了你的身體結(jié)構(gòu)?”朱素梅曾在病床前詢問過他?!爱斎嗽诰駥用嫱黄屏四撤N局限時,就感覺不到痛了嗎?或是即便痛,也還是可以靜靜地待著?”


朱銳沒有回答。


直到朱銳離世半年后的一次讀書會上,朱素梅和同樣愛好登山的同事聊天。她說那一刻她好像忽然明白了朱銳的那種平靜,“就像挑戰(zhàn)登一座高峰的人,在快到山頂時,其實已經(jīng)身心疲憊、氣喘吁吁,但內(nèi)心感覺到的不是累,而是目標快達到了。”


顯然,在朱銳生命的最后時間里,一定存在著什么,是比“死亡”更具體而重要的東西。朱素梅記得,2024年春節(jié),朱銳在感覺到自己快要無法行走時,就和醫(yī)院提出說要捐遺體。當時醫(yī)生勸下了他,說你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這個階段,經(jīng)不起這樣繁雜的手續(xù)流程。幾輪溝通下只好作罷,但朱素梅感覺到那幾乎成了他心中一個未了的愿望。后來,朱銳在離世前與年輕人解亦鴻的對話,就成了他的另一個愿望?!翱赡軐λ裕眢w沒有捐成,那么捐一個精神(成果)也許就成了一種替代?!?/p>


2

究竟是什么,讓死亡不值得懼怕


這場關(guān)于“死亡”的對話結(jié)集成《哲學家的最后一課》,在朱銳離世后正式出版。在這本書中,朱銳區(qū)分了“死”和“死亡”,他認為前者是非常痛苦的過程,而后者則是這個過程的終結(jié)。遺憾的是,我們的傳統(tǒng)中長期以來并不怎么關(guān)注邁向死亡的過程,反而更多關(guān)注死亡本身,這才是死亡之所以顯得如此令人恐懼的源頭。對“死亡”本身的過度關(guān)注背后,是一種人類中心式的本質(zhì)主義思維,因為想要避免“有思想、有人格、有主體性的人”離世的“損失”,于是才會有插管延續(xù)生命、推遲死亡到來的種種嘗試。


實際上,沒有人能夠真正經(jīng)歷死亡,死亡是沒有主體的。朱銳在書中承認死的過程的痛苦——化療產(chǎn)生的副作用、疼痛、脫發(fā)、皮炎,這些都會給肉身帶來實實在在的痛苦。但當死的過程越痛苦,死亡相對來說就成了一件更積極的事,“這時,死亡就是對‘死’本身的否定,也是對生命的另一種肯定。


即便如此,在被問及“如何在死的過程中盡可能快樂地生活”時,朱銳同樣沉默了,正如他沒有回答朱素梅的那個困惑一樣,也許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無法回答”?!耙驗樗ㄋ溃┦且粋€非常孤獨的、不可替代的、重要的過程,它會讓你感到絕望?!敝熹J沒有試圖通過矯飾來突顯“哲學家”的異于常人。對他而言,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完成這本書”成了比“個體的生”更迫切的事,他希望以自己的經(jīng)歷讓更多人知道“死”和“死亡”的區(qū)別,進而能夠“更理性地回到現(xiàn)實中去關(guān)懷死,而不是靠傳統(tǒng)文化的載力進一步對死亡本身進行無窮無盡的想象”。


但仍然存在的一個更深層的困境是,我們真的能夠藉由他者對“死亡”的不恐懼,來消除每個人內(nèi)心的恐懼嗎?當這些“論證”都成立,且讀者也聽出了朱銳試圖傳達的內(nèi)容究竟是什么,那么回到各自生命的歷程,就會收獲某種“通達”嗎?一個哲學家,用自己的死亡書寫了如何面對死亡的恐懼,讀者又是否能從中獲得同樣的救贖?


這或許是比如何面對“死亡”更難以回答的問題。


《哲學家的最后一課》

作者:朱銳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25年3月


在這本書出版后的一次研討會上,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的陸丁提出了同樣的困惑,他直言“這本書在論證上沒有說服我”,但朱銳至少以他的經(jīng)歷描述了對于死亡的具身性理解。山西大學哲學學院的梅劍華也認可這個判斷,他提到,其實對死亡的理解本身就不是能通過論證來說明的,或者更直白地說,人不可能通過論證來消除對死亡的恐懼?!斑@本書中有論證,但不是從前提推演到結(jié)論的那種論證,而是一種關(guān)于世界的圖景,朱銳怎么看待這個世界,他在書中把這個東西講清楚了。”


在梅劍華看來,這本關(guān)于“死亡”的書提供的更像是一種“洞見”,它需要每一個讀到這些文字的人,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歷去揣摩?!耙粋€人健康時和患病時對死亡的理解都不太一樣,以及什么時機讀到這些東西,它又和你生命中哪一部分連在一起,都是有關(guān)系的?!苯裉斓奈覀冊谠O(shè)想死亡時,經(jīng)常會忽略具體經(jīng)歷的重要性?!拔覀兂Uf: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一個身體健全的人,他什么都可以時,這樣的人選擇死亡意味著什么?每個個體對它的生命存在是有自己的理解的,有種更高的東西在支撐它,也許在他們心中,那種更高的東西就是遠比任何生與死都更重要。但具體到每個人能不能理解?會不會這么選擇?都不一樣。”


朱銳提到的傳統(tǒng)中對“死亡”的過度關(guān)注,仍然沒有引起足夠的討論。梅劍華認為,這個判斷是相當精準的,我們現(xiàn)代社會對死亡的過度反思很值得深究。“現(xiàn)在威脅我們的就是一些非常具體瑣碎的生老病死。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對生命的理解變得更單一了。所以,會有那么多人對那個抽象的死亡產(chǎn)生如此大的恐懼。如果一個人從小在生命中看到各種各樣的事情發(fā)生,你不會去恐懼死亡這么一件事,因為有更大的事壓在你身上。但在現(xiàn)代社會中,這些‘事情’看似都被解決掉了,或者種種原因超出了個體能動的范疇,于是就變成了每個人獨立地面對那樣一個個體的死亡。個體的死亡因而顯得那么沉重?!?/p>


相較于關(guān)于“死亡”的論證,梅劍華說他在這本書中感觸最深的反而是一些“閑筆”。朱銳在書中提到有一年獨自在冰島爬山,在山中意外迷路,由于地滑滾到一個河溝里時,他特別開心,“因為河水會引我下山”。梅劍華隨手翻到這頁讀出了這段,他說這個場景讓他再度確認了“水”是生命的本源,它不只維持一個人的生命體征,更重要的是它還代表著方向?!澳呐略诤苊悦5臅r候,只要心中有這樣一條河流,它會一直朝著那個方向流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生命就不會陷入恐懼的沼澤?!?/p>


梅劍華提到,他認識的朱銳就是這樣,哲學實際上遠非他生命的全部,他有太多的維度最終都匯成了臨終前的那種“不懼”?!澳硞€階段引你往前走的東西是哲學,另一個階段成了音樂、或是朋友、有意思的事情……這些東西最終都會匯聚到你的思考中,促成你對生命和世界的新的認識。這是世界給每個人的‘禮物’。就像米沃什詩中所寫,當你想到‘故我’和‘今我’是同一個人,你不感到難為情。這一生,大抵如此吧?!?/p>


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2020)畫面。


3

少年朱銳的哲學實驗


從具身與體驗的角度進入理念,這是朱銳從少年時就習慣的路徑。在朱素梅的印象中,弟弟朱銳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從小就受到來自家中長輩們極高的關(guān)注,不過這種關(guān)注并不是“高期待”帶來的那種全方位的監(jiān)視,而更接近于某種“欣賞”。在這一點上,朱銳無疑是足夠幸運的。相較于同齡人,兒時的朱銳在小學期間幾乎沒怎么在教室待過,他的課堂在大人們都不知道的山間河道里。“外界各種東西,他接觸到的時候,一定要先變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一切都要靠體驗。這是他從小的特點?!敝焖孛坊貞浾f。


這種對“體驗”的執(zhí)著,最初展現(xiàn)出來的是與同齡人不太相符的主體性。在采訪間隙,朱素梅忽然說起,其實“朱銳”這個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因為實在改過太多次,以至于家人都不記得最初給他起的什么名字了。


在“朱銳”之前,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叫“朱向陽”。“小時候有個流行的電影《平原游擊隊》,片中有個英雄弧光的人物叫李向陽。朱銳當時很受觸動,于是給自己改名叫朱向陽,還讓周圍人從此都這么喊他?!敝焖孛坊貞浾f,那時還沒有身份證,但有戶籍,不過類似改名這樣的也不算什么大事。不僅改名,朱銳甚至還要模仿影片中的人物,自己做各種各樣的模型槍??赡苡诌^了一陣子,他感覺周圍叫“向陽”的人太多了,又覺得“銳”這個字好,才改成了“朱銳”。


從某個角度來說,“改名”很像是朱銳練習與這個世界打交道的一種方式。成年之后,他延續(xù)了這種習慣,伏案研究之余,他對野外求生也有強烈的興趣,經(jīng)常獨自一人在深夜扎進山里,很多頓悟與靈光一現(xiàn)的想法都是無邊的漆黑中頭腦里那一瞬的閃念。美國教書期間,為了破除觀念上對“鬼”的恐懼,朱銳主動申請租下了學校附近一所據(jù)說有“鬼”的房子,起初幾天他曾聽到有走路的聲音,以為是“鬼”來了而興奮,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木頭的熱脹冷縮。后來,他索性凌晨爬起來到樓道去等“鬼”,結(jié)果整夜一無所獲。那之后,朱銳從觀念層面完成了一次論證,一個他雖然無法從理論上解決,但已經(jīng)從實踐上解決的難題。


對實踐和事實的關(guān)注冥冥中將朱銳引上了對神經(jīng)美學的研究。本科期間,他雖是分析哲學出身,但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不會走傳統(tǒng)心靈哲學的路子,反對純粹的概念分析?!皼]有自然科學的幫助,搞扶手椅哲學(arm philosophy)是浪費生命?!庇谑牵谘芯可牡闹泻笃?,他涉獵的領(lǐng)域相當博雜,為了讀懂柏拉圖,他去學習希臘文;因為有了希臘語的基礎(chǔ),他開始自學人腦解剖學,后者因為詞匯難記而成了許多非母語文史哲學者的攔路虎;此外,他也對化學、數(shù)學和拓撲學也感興趣。這些積累使得他的課堂時常天馬行空,從一個問題出發(fā),似乎所有的學科資源都可以成為回答這個問題的工具。


朱銳曾在2021年接受《認知科學》雜志采訪時稱,哲學是沒有領(lǐng)域的,它應(yīng)該是“用一種抽象的數(shù)學式思維方式,去研究一些具體人所關(guān)心的問題”。在朱銳看來,如今國內(nèi)學界搞文科的有很大的一個誤區(qū),就是“以為我們了解生活,了解現(xiàn)象。所謂的眼見為實,而科學就讓我們知道我們所看到的、我們所認識到的、我們常識所理解的、我們所堅信不疑的東西往往都不是真實的?!?/p>


如果說用“哲學”來概括朱銳所關(guān)注的問題域,那么“詩歌”就是他極為看重的一個腳手架。那次采訪中,朱銳說起自己喜歡讀詩,也發(fā)表過一些英文詩,其中一篇就發(fā)在一個全球錄取率只有6%的知名哲學雜志《哲學與文學》,在哲學期刊上發(fā)詩歌是相當少見的。但朱銳解釋說:“那個詩歌就是哲學……因為主題是詩與哲學之爭,我就是用詩歌的方式去反對詩歌。”他還說起喜歡余秀華的詩,有種“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力量感,雖然自己寫不出那樣的詩。


朱銳發(fā)表在《哲學與文學》雜志上的詩歌。


一路走來,朱銳似乎都在以自己的判斷與堅持,走著一條少有人走過的路。這些選擇背后,個人的洞察與取舍當然是重要的,但所處的環(huán)境也需要足夠支持他做出這樣的選擇。在這點上,朱銳無疑也是幸運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他都被允許以平等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終點。朱素梅提起,在臨終前幾天家人為朱銳選擇墓地時的一個插曲。經(jīng)過挑選和比對后,在朱銳父母預留墓地的左側(cè)有一個合適的位置。但墓園的工作人員提出,這可能有些“犯忌諱”,古人講“虛左以待”,按理說居左的墓地比父母那里更尊貴。當時朱銳的父親聽說這件事,立馬說:“沒有一個說法是父親就一定比兒子‘大’,人都是平等的;何況中國還有個習俗,先逝者為大。”更重要的是,在父親眼中,兒子的學問稱得上“學貫中西”,“就是比我偉大”。


朱銳當時聽說了這件事時,也很開心。


4

在死亡之外,打破學科邊界的嘗試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朱銳曾說:“死后請不要在我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是萬千逸動的風。”談?wù)摗八劳觥?,是這位哲學家第一次被公眾看見的時刻。事實上,朱銳有著作為交叉學科學者更大的哲學抱負。1989年,朱銳師從北京大學哲學系陳啟偉教授碩士畢業(yè)即留校任教一年后,他出國攻讀博士學位,直到在美國大學獲得終身教授職務(wù)。2018年前后他決定回國。在幾次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中 ,朱銳都顯得果決和堅定,似乎每個階段背后的那個價值排序都清晰得不會被外界的聲音所干擾。


“他肯定是想把它(神經(jīng)美學)做成一個事業(yè)?!泵穭θA回憶起他們初次見面的場景,那是朱銳在入職深圳大學后組織的一次關(guān)于“心靈哲學”的跨學科論壇上。進入21世紀以來,哲學界內(nèi)部趨于窄化和僵化的趨勢愈發(fā)明顯,很難再有引進某個人物或某種理論就能形成一場大的思潮,在梅劍華的觀察中,朱銳似乎隱隱有這樣的志向。


“朱銳理解的哲學是一種‘方法’,理解任何事情都可以帶著哲學的視角,因此研究對象常常是不固定的,什么都可以進入哲學域討論,且更強調(diào)科學、數(shù)學在這個貫通上的作用。但他也不是要討論(神經(jīng))科學的本質(zhì),而是要用這些材料去解釋‘美和藝術(shù)’是怎么回事。在朱銳看來,藝術(shù)和哲學與科學唯一的差別可能在于——藝術(shù)獨特的以體驗為基礎(chǔ)的求真方式。于是在他的研究中,大部分的問題是他自己找的,方法也是自己找的?!泵穭θA覺得,朱銳像是在一個混沌中找一條通路,一種匯通古今中西的視角?!八麘?yīng)該還在路上。對于一個學者而言,這些實踐應(yīng)該會在確定方向之后開始慢慢沉淀?!钡z憾的也在這里,‘剛剛開頭卻又煞了尾’,康德57歲出版《純粹理性批判》,到67歲完成三大批判,這是哲學思考的黃金十年,56歲實在太年輕了?!?/p>


電影《伊曼努爾·康德最后的日子》(1996)畫面。


回國后“方向”的真正確立,也許可以推到五年前那個冬天。據(jù)劉曉力回憶,“2019年初冬的一個傍晚,劍華帶著一位面目清秀,有著追風少年般氣質(zhì)的’年輕人’來聚會。自我介紹后,才知道他就是好朋友田平幾年前向我推薦的師弟朱銳。1990年代,他倆同在杜蘭大學(Tulane University)師從世界著名心靈哲學和認知科學家博格丹(Radu Bogdan)攻讀博士學位。如今的他,不僅精通古希臘語、拉丁語、德語、英語等,在國際一流學術(shù)刊物發(fā)表論文幾十篇,而且研究領(lǐng)域廣布古希臘哲學、心靈哲學、認知科學、神經(jīng)美學、中西比較哲學。”


“朱銳的到來恰逢其時?!眲粤貞浾f,當時她正在尋找一起推進跨學科事業(yè)的伙伴。2017年,人民大學第一個文理交叉的“哲學與認知科學交叉平臺”創(chuàng)立。談話間劉曉力鼓動朱銳加盟人民大學,“一起做跨學科的事兒”。朱銳當即表達了希望加入的意愿,“這正是我想做的事情啊!”


在入職人大的評審期間,朱銳國外的導師博格丹也跨洋舉薦。在那封信中,幾乎能想到的最好的那些詞都不吝出現(xiàn)——

“作為一名思想家和認知科學的哲學家,朱銳關(guān)于‘生命和身心問題’的思考,反映了他廣泛的哲學和跨學科知識,將我們從亞里士多德對生命的分析,帶到近代和當代生物學、遺傳學、信息理論,以及關(guān)于這些學科告訴我們的不同生命維度的哲學論辯。這是一個精心構(gòu)建的考察和細致入微的批判性分析,不僅將身心問題置于一個新的有趣的視角,還驗證了朱銳的一個令人信服的觀點,即對于理解生命,當前的哲學并沒有超出亞里士多德對身心關(guān)系的見解有多遠,因此需要重建一個新的概念框架……他不僅已經(jīng)取得堅實的成就,還對未來事業(yè)有了更長遠的設(shè)想。”


談及“更長遠的設(shè)想”,劉曉力說,朱銳曾很直接地談過,辭去國外終身教職,他有著特別的學術(shù)抱負:“真誠地希望中國也能發(fā)展出國際上也在初期階段的神經(jīng)美學,展開人腦與藝術(shù),或者更大范圍的哲學、科學和藝術(shù)的交叉研究,并愿意一起為推進國內(nèi)交叉學科的建設(shè)盡一份力?!痹趧粤磥?,“朱銳回來不只是做一己的哲學,是要在國內(nèi)推進跨學科的建制化工作?!?/p>

在劉曉力的印象中,入職短短四年里,“朱銳真的在踏踏實實地干活”。他一步步規(guī)劃和實施更長遠的目標:“除了進行理論研究,希望能引領(lǐng)國內(nèi)風氣之先。同時,還嘗試以更生動直觀的形式,面向更多學生,科學家,藝術(shù)家群體,把深刻的學術(shù)思想引入大眾視野?!?/p>


沒過多久,朱銳作為共同首席專家,接替劉曉力成為哲學與認知科學交叉平臺的負責人。他在全校開設(shè)了“心靈哲學”、“認知科學哲學”、“藝術(shù)與人腦”等交叉課程,還策劃組織了多期“哲學與認知科學明德講壇”。2020年11月,第12期明德講壇上,就 “預測處理、適應(yīng)方向與因果推理” 主題,朱銳邀請認知科學前沿學者卡爾·福瑞斯頓、安迪·克拉克等世界級神經(jīng)科學、心理學、哲學和法學專家,與國內(nèi)中青年學者對話。


在癌癥確診之前,朱銳還帶領(lǐng)學生,把他參與過往十期的明德講壇的演講稿整理匯編成《什么是洞見》一書,并于2023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朱銳曾說,通過這本書,他最想做的是把那些看似高深的哲學爭論講給更多的普通讀者聽。這樣的念頭也預兆了后來那場關(guān)于死亡的公共對話。如今回看,那并不是一種臨時起意的沖動。


患病之后,課堂上的朱銳。(出版社供圖)

5

生命的“暗淡藍點”:如此小,又如此大


即便死亡不再值得恐懼,但許多人還是會忍不住思考,短短數(shù)十載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義?


在生病后,朱銳也會時常思考這樣的問題。在朱銳看來,當我們在談?wù)撋臒o意義時,實際上背后是兩重具體的感受在牽引,一是人類在空間上的渺小,二是時間上的無意義。任何牽掛與悔恨,似乎一旦放置在更長更廣的維度都沒有什么意義,但這并不指向救贖,人很可能由此滑向某種無解的虛無。這越來越成為困擾這一代許多人的那個根本問題。


這道無解的問題恰如“面對死亡的恐懼”,在哲學層面都很難通過論證來抵達。而在生前的許多次課堂和公開的采訪中,朱銳都提到過1990年旅行者1號探測器在即將駛出太陽系時,“回頭”拍下的一張地球的照片。那張照片中,地球只是占據(jù)0.12個像素的、幾乎難以分辨的暗淡藍點,但每一個稍有敏感的人也許都會被這張照片觸動。它喚起的是一種模糊卻強烈的情感,正如美國天文學家卡爾·薩根在后來的一本書中寫道:“這就是我們?yōu)橹疇繏?、為之哭泣、為之依依不舍的整個人類的家園,所有人,甚至人類歷史上發(fā)生的所有事無不在這粒塵埃里。”


美國《暗淡藍點》航空航天局/1990年


這種情感背后是一種視角上“小與大”的無意識騰挪。在朱銳看來,做任何事首先都離不開“真”,它是一種基于深刻的自我體驗的東西。至于如何求“真”,這種騰挪正是其中的關(guān)鍵,它歸根結(jié)底是個人生命與普遍原則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爱斘覀冏呦蛏鐣r,很多人會忘記社會之大,有各種各樣的空間允許每個人自由發(fā)揮;有人又會忽視社會之小,忘記了在這樣大的場景中,個人生命的體驗才是最寶貴的?!睆摹罢妗钡慕嵌壤斫庾约旱纳?,而不是將自己埋沒于空洞的、消耗生命的虛幻追求中,生命才會真正具有意義。


時間回到2024年7月31日,朱銳離世的前一天。


朱素梅還記得那天中午時分,朱銳就安頓讓她早點回去,“我也想休息休息了”。傍晚左右,雷雨落下,朱素梅下樓扔垃圾,忍不住想淋一會雨再回去,“可能心里也隱隱感覺到,估計快了”。回家后發(fā)現(xiàn),鮮少和自己打電話的弟弟竟然有一通未接來電。她回過去電話,那次通話中,能感覺到朱銳有些雀躍:“醫(yī)生說我可以吃西瓜,我想吃西瓜?!敝熹J還特意強調(diào),要“說得細致點”,“我不要外賣,我要姐姐你親自去市場去選,然后帶給我?!?/p>


“記得,要完整的西瓜?!敝熹J補充說。


隔天午間,朱銳的各項生命指標驟然下降,似乎是各器官呼應(yīng)著停止了運作。沒多久,他就離開了,嘴角還留著笑意。


參考資料:

《哲學插上科學的翅膀|<認知科學>雜志訪談錄系列》https://mp.weixin.qq.com/s/s_qbSXaVZcw6zFNdYabQYg2.《生命圖像中的時間和意識》,朱銳 著,載于《科學·經(jīng)濟·社會》2023年第41卷 第二期第37-61頁。https://mp.weixin.qq.com/s/AN5pxjnQy9osRg5gxU_smw


撰文/申璐

編輯/劉亞光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