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將95%的時間用于寫作”的職業(yè)作家,葉兆言老師的作品很多,我個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南京人》《南京傳》《江蘇讀本》這三本書。《南京人》是我16年前剛來南京時、之于南京城市文化和市民文化的啟蒙讀物;《南京傳》問世后,盡管各界褒貶不一,但都應該承認這是國內(nèi)傳播最廣、最具影響力的城市傳記作品之一,也在客觀上助推了各地城市傳記的寫作熱潮;《江蘇讀本》是我每一次到市縣講課和主講閱讀推廣沙龍時的必薦書籍,也是主要在江蘇省內(nèi)工作、生活的各界讀者了解江蘇各地文化的最佳大眾讀本之一。
當天上午將近100分鐘的訪談時間里,我們圍繞葉老師之于南京的城市書寫、閱讀與寫作的互動與反哺,以及個人閱讀史和親歷的南京城市閱讀文化史等話題,展開了輕松而坦率的交流。做完訪談,就完全能理解:葉老師為什么能把南京的市民文化與市民生活寫得那么好。因為在他看來,自己就是南京普通市民的一員,閱讀與寫作只是職業(yè),是愛好,而絕不是自己可以沾沾自喜甚至孤芳自賞的標簽和理由。
“做事比閱讀重要”“閱讀是自由的,也是個人化的”“要慎做領讀者,更不能以領讀的名義借行其他,甚至自己根本不讀書”——感謝葉老師的坦率和本色分享,也由衷期待《江蘇讀本》的最新修訂版早日問世,一定第一時間重新拜讀。
2023 年 11 月 18 日上午訪談于葉兆言南京家中
訪談整理:郭靖媛
閱讀是一件自然的事
許金晶:在您成長為職業(yè)作家的人生各階段中,閱讀分別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很多人都說,一個讀書人的閱讀史就是他的生命史,那您的閱讀史與您的生命歷程之間,是怎樣的映照關系?
葉兆言:我的閱讀史說起來很簡單,好像從我不識字的時候開始,閱讀就一直伴隨著我了。我家里藏書很多,最小的時候是通過看書來識字,之后開始把藏書拿出來,接觸一切可以讀的東西。這樣的閱讀不成什么系統(tǒng),也沒有人來輔導,我的閱讀是自由的。我覺得自己人生最幸運的一點,就是我始終是自由的。上大學以后,我們的專業(yè)老師會開一批必讀書單,印象最深的就是,里面的書我基本都看過。拿外國文學來說,我自己看過的遠遠超過書單上列的那些。在我印象里,我的閱讀始終沒有被束縛過,沒有特別功利性地讀書。
包括我前幾年寫的《南京傳》,也是靠以往無意間的積累,完全不是為了寫這本書臨時去找素材。我畢竟是個職業(yè)作家,不是職業(yè)閱讀人。職業(yè)閱讀人可能對自己讀的書有規(guī)劃,要讀什么不讀什么。但我作為一個職業(yè)寫作者,平時的閱讀更多是一種消遣,它一直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領讀南京》
作者:許金晶編著
版本:南京出版社 2025年1月
我覺得閱讀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情,就像吃飯一樣,你很難講吃飯的意義是什么。對我來說閱讀也一樣,幾乎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我現(xiàn)在讀書也比較自由,不論多好多爛的書,我都會看,看不下去了就扔到一邊。我始終覺得,閱讀就是很尋常的一件事,它跟你的人生狀態(tài)有關系,比如我正好在一輛火車上沒事做,我會把手邊的報紙看完,甚至連里面各種各樣的廣告、小道消息之類的文字,都很認真地讀完。不是這張報紙的內(nèi)容有多好,而是在那樣的空間里,我沒別的東西讀。
閱讀和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一種很自然的關系,就像現(xiàn)在的人無聊的時候把手機拿起來看一樣,并不是為了接受教育或提高自己,沒多少大道理可談。
許金晶:您家族四代都與文學有或多或少的淵源,就您個人來說,跟文學的結緣乃至后來以文學為業(yè),是祖輩的刻意為之呢,還是個人興趣使然?
葉兆言:我覺得主要是時代原因,不是家庭。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們“50后”這一代人,經(jīng)歷了中國歷史上最奇特的一個時代,也經(jīng)歷了你無法想象的變化。從表面上看,那時候我家里面有很多書,出了幾代作家,但在我的家庭教育中間,“當作家”是一件被反對的事情。我從小沒有想過當作家,看書完全是本能。家里面曾經(jīng)干涉過我看書,但也干涉不了,就像小孩子喜歡打電子游戲機一樣,大人是干涉不了的。我的父母沒有覺得讀書會讓你變得更好,這里的“讀書”有兩個意思,一種是看小說之類的家里的藏書,還有一種就是去上學。
特殊的時代造成了家長的一種心理。從我爺爺(葉圣陶)到我父親(葉至善),他們最基本的觀點,是要我做一個能做事的人,有點本事的人,甚至哪怕有點手藝都行,在那個時代就是這樣的。我們家曾經(jīng)很認真地規(guī)劃, 希望我到玄武湖做個養(yǎng)花工人。至于說讓我當作家,家里人從來沒往這上面想過,我也沒想過。我的人生有很多平庸的地方,也會有很多不由自主的地方。比如說閱讀,那只是因為家里有很多書,另外我是獨生子女,沒有其他的孩子和我一起玩兒,平時就只能讀書。
我們那個時代和現(xiàn)在完全不同,現(xiàn)在可能無法理解,一個高中畢業(yè)不需要考大學的小孩,會有多么巨大的精力。那時候沒有電視,小孩子身體又好,一部長篇小說一夜就可以看完。我們這代人會覺得很多事情都不由自主,看到別人考大學了,我也考大學。然后看到別人寫小說了,我也就稀里糊涂地寫了,也談不上有多大的志向。之后朦朦朧朧中,我也從來沒覺得文學有什么特別的,我的閱讀經(jīng)驗告訴我,文學改變不了什么,我自己也改變不了什么,這才是最真實的感受。
我覺得讀書是一件很私人和個性化的事情,也不會主動去號召別人讀書。受到家庭的影響,到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要做事為先,一個人做點實事是最重要的。家里也從來沒有給我灌輸過,類似不讀書如何可怕這樣的道理。我讀書最重要的理由,就是當時無事可做。至于我后來還是進了文學這個圈子,那是巧合,和家里人走到一起去了。如果談到跟文學結緣的淵源,我一向強調(diào),家庭對我成為作家是沒有多大意義和影響的。
另外,我父親雖然是個作家,是一個職業(yè)編劇,但他由于寫作被傷到了,所以他不讓我吃寫作這碗飯,不愿意我當作家,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而且我也“鄙視”作家,這可能跟我父親的社會地位有關系,他在生活中總是被別人調(diào)侃,寫作者根本就沒有什么地位,什么人都能提出你這里不對那里不對。一個寫東西的人像孔乙己一樣,當時就讓我覺得很悲哀。我父親雖然人緣很好,但是他的社會地位,會讓你感受到有一種無形的低。過去寫作都講究集體創(chuàng)作,寫東西的時候,他老是在聽別人的意見,什么人都給他提意見。
因此家庭給我灌輸?shù)模褪情L大以后不要去當作家,作家太不自由了。從家庭和生活環(huán)境這個角度來看,我從小就沒覺得自己會當作家,這是非常真實的。
但事情也是一分為二的。后來老人都走了,我祖父走了,父親也過世了,再反過來想想,我還是通過閱讀成為作家的,大量閱讀讓我變成了一個寫作者。如果沒有讀這么多書,我肯定也考不上大學。某種程度上說,家庭一方面反對你去干這件事,另一方面又無形地給你提供了一個機會。還是要感謝父親給我留下的這些書,包括父親給我講過的那些小說,雖然本來是無意的。
有一個例子特別好,我父親經(jīng)常說起莫泊桑的小說《項鏈》。我覺得莫泊桑的小說并不是特別好,但這篇格外有意義。父親覺得自己這輩子就和這個故事一樣,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因為虛榮,弄丟了從別人那里借來的項鏈,然后窮盡自己的一生去賠這個項鏈。最后當她把這個項鏈還給失主的時候,才知道這是個假的,不值錢,但假項鏈于她而言卻是一生。我父親說,自己為一根所謂的真項鏈,那其實是個假項鏈,磨掉了一生。人生好多時候,就是為了追求一個你以為是真的,但實際上是假的東西。項鏈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一生,這種感受本身非常文學。我覺得父親在和我聊這樣一個故事的時候,當中的這些細節(jié),可能就成為未來的我,如何去寫小說,如何去理解人生的很重要的一部分。
這可能就是家庭對我的影響,或者說閱讀對我的影響,但它是無形的, 并沒有刻意告訴我以后要當作家。在我的成長中,可能家庭提供了很多類似的東西,包括祖父、父親和伯父在飯桌上談文學故事、人生經(jīng)驗,它們會無形地進入我對世界的認識里面去。
對于一個小說家而言,很重要的一件事,是你怎么看這個世界,怎么去關注別人。我顯然不屬于那種靠自己的切身體會和人生經(jīng)歷去寫作的作家。我沒什么可以炫耀的人生經(jīng)歷,我經(jīng)歷的歷史事件所有人都經(jīng)歷過,也并不比別人多。那我想,應該就是家庭,在無形中給我提供了一些可能別人不太有的東西,比如給我提供了大量的書,它們堆放在那里,你愛讀不讀,然后我讀了。
家庭的影響是兩個方面的。一方面是家庭的嚴厲反對,包括我的祖父。他和父親不太一樣,我祖父和魯迅的想法差不多。魯迅也反對自己小孩當作家,他看到太多的作家,都是空頭文學家,說廢話空話,寫爛文章。我祖父也覺得做這樣的人最沒意思,還不如實實在在做一個好編輯,做個好老師。他是一個很實在的人,在家里面影響還是比較大的。我做工人的時候,就想做個好工人,后來還去讀了夜校。我當時眼睛不太好,全家很認真地規(guī)劃, 讓我到玄武湖去做花匠,是真的在操作這件事。我祖父的書信上面,經(jīng)常提到的是,“兆言去玄武湖養(yǎng)花的事情究竟進入到哪一步了?”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不恢復高考,我說不定就是玄武湖的一個養(yǎng)花人。
這些事實證明,真正的作家不是靠培養(yǎng)出來的,家里人也從來沒有培養(yǎng)過我。我覺得我成為作家,是自己寫著寫著就慢慢喜歡上了,我跟寫作絕對是“先結婚后戀愛”。那時候我的同學、朋友都寫小說,我經(jīng)歷了一個人人都寫小說的時代,我寫得也不比別人好,只是很多人沒繼續(xù)寫下去。
開始寫作以后,我就一直保持著寫作。從我的成長經(jīng)歷里就能發(fā)現(xiàn),如果我真是從一開始就有心當作家的話,不可能再去讀研究生,之后又到了出版社。因為當時我還是按照家庭對我的規(guī)劃,他們希望我做個有本事的人, 在大學里當老師,或者在出版社做個好編輯,然后再寫點東西。這是家庭對我的期望。
當然我們家確實是有寫作的傳統(tǒng),覺得作為受過教育的人,要會寫東西。但是這個寫東西就和過去的人都會寫毛筆字一樣,并不是說要成為一個書法家或者作家。我是家里第一個地道的所謂職業(yè)作家,我非常喜愛這個工作,我清楚地知道,如果當初我干的是別的工作,我也會辭掉,不去干別的了,還是當一個作家。
城市傳記熱潮
許金晶:您在城市文化、市民文化這些方面的寫作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南京傳》出版以后,城市傳記在全國各地都出現(xiàn)了熱潮。我讀的您的第一本書是《南京人》,南京大學出版社的城市人系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版了十幾本了,但我覺得還是《南京人》影響最大、傳播最廣。您能不能再談談《南京人》以及您對南京市民文化的理解?
葉兆言:這套書的最初謀劃者是浙江人民出版社,他們在20世紀90年代約了幾位作家寫城市人,后來就找到我。這一系列當時已經(jīng)有4本書了,其中有一本阿成的《哈爾濱人》,我跟阿成比較熟悉,他說自己花了兩個月時間寫完了那本書。當時我覺得這很容易,我寫完《1937年的愛情》正好閑著, 就想我也花兩個月,而且正好還有報紙約我開一個專欄。
寫《南京人》就完全是放開的,是另外一種寫法,我談的就不是歷史了,而是談這個城市的人物性格,是要寫成一本雜書。
這本書已經(jīng)有30年了,現(xiàn)在想想竟然覺得很可怕,自己怎么就從一個用BP機(尋呼機)的時代,到了現(xiàn)在呢?我覺得那時候?qū)懙暮枚鄸|西,今天看來都不太理解,是一本早就應該淘汰的書了。
許金晶:這本書的影響確實很大,您的《南京人》《江蘇讀本》,我這些年做閱讀推廣的時候還經(jīng)常提到。
葉兆言:說到《江蘇讀本》,我覺得我真的蠻勤奮,還花了一段時間把這本書重新修訂,在原稿10萬多字的基礎上,又加7萬字,基本上等于重寫了。明年可能會出版新的《江蘇讀本》。
這是我比較有興趣的書,我確實是個很雜的人。我小時候特別喜歡房龍,像他的《寬容》《房龍地理》。我一直想在書里說一說故事,《南京傳》中間也有這樣的內(nèi)容?!督K讀本》寫得比較早,寫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想法,就是模仿《房龍地理》。我覺得自己的世界地理知識,就是從房龍那兒得到的,想著是不是能寫這樣一本書,向房龍致敬。大家讀了以后,就可以在江蘇境內(nèi)玩了,這就是《江蘇讀本》寫作的初衷。
許金晶:作為一位作家,您平時閱讀的文學藝術類作品,以及文學之外的歷史社科等學科的作品,互相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
葉兆言:我讀的書比較雜。年輕的時候,可能閱讀中的80%是小說,這中間又有90%是外國小說,到了現(xiàn)在可能非虛構類作品占到閱讀的80%,這里面再細分,可能一半是中國作品,一半是國外作品。而且現(xiàn)在網(wǎng)絡很便利,有好多過去看不到的書,在網(wǎng)上很輕易可以看到,現(xiàn)在世界上各種好書、好文章我都能讀到。比如最近我看到的胡文輝談“歷史的垃圾時間”, 我覺得這個話題就非常好。
許金晶:對您的人生和寫作影響比較大的書是哪些?
葉兆言:我覺得這個問題很難說,我不是一個職業(yè)閱讀者,究竟讀了多少本書,自己都記不得了。人生和寫作的不同時期,每本書的意義都不一樣,很難說究竟哪幾本影響最大。
我舉個比較簡單的例子,從識字的角度來說,《千字文》對我來說有很大影響,我現(xiàn)在還能背下來。讀《千字文》就能發(fā)現(xiàn),很多字雖然認識, 但不是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那個含義。比如“厭”現(xiàn)在一般是“討厭”的意思,《千字文》里說“饑厭糟糠”,怎么肚子吃不飽的時候還討厭糟糠呢?學了古文之后發(fā)現(xiàn),原來“厭”在古漢語中間是“滿足”的意思,比如“貪得無厭”,“饑厭糟糠”的意思應該是“一個饑餓的人有糟糠都能滿足”。
《千字文》肯定算是對我有影響的書,讀的時候能發(fā)現(xiàn)好多原來不知道的事情。你可能覺得很奇怪,《千字文》是蒙學,小孩讀的東西。我當時對里面的好多內(nèi)容并不理解,就稀里糊涂地背下來,很多時候背比理解容易, 比如“俊乂密勿”我最開始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在閱讀小說的時候,就不會有讀《千字文》這樣的感受。
人生有不同的閱讀階段。我剛開始讀金庸的時候,覺得熱血沸騰特別好看,還有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我也很喜歡。有人就說我的閱讀檔次太低,怎么喜歡這些通俗文學。但我覺得喜歡就是喜歡,閱讀就是這樣??墒墙鹩乖俣嘧x,就不會有第一本那么好看,他的套路差不多。怎么能說一本書決定你的人生呢?這是不可能的。所以說我沒有辦法回答這樣一個問題。
或者我可以反過來回答。很多人說《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本書影響很大,但我始終沒讀,后來上大學的時候再看,發(fā)現(xiàn)自己讀不下去,不喜歡這本書。書里面的英雄邏輯,中學生讀一定會很喜歡,可是等大學看的時候, 我已經(jīng)很成熟了,已經(jīng)過了青春期荷爾蒙萌動的年齡。即使讓作家來說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一本書,也是很難回答的。今天我也可以隨便講一個故事,比如就說《千字文》的影響最大,等到明天我就說另一本,這個回答不重要。
手機也可以閱讀
許金晶:您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您祖父和父親的作品里面,有沒有一些您讀過以后感觸比較深的?
葉兆言:這一點上,確實不太多。首先我覺得“書香”要打問號,我們“50后”這一代是“文革”期間成長起來的,我童年時“書香”是個貶義詞。
另外我覺得,相比于我的祖父和父親來說,只有我才能算得上一個職業(yè)作家。這種職業(yè)性表現(xiàn)在,我祖父可能拿出了5%的精力對付文學,我父親可能拿出了20%,我拿出了95%的精力,我們的體量完全不一樣??梢哉f我一年的寫作量,是我父親一生可以留下的文字的量。父親走了以后,我給他編了一本書,一共才30萬字,大概是我精力旺盛時代一年的寫作量。祖父更是這樣,他的文集有幾十本,可是小說,或者說虛構作品,一共只寫了有五六本書。坦白來講,對于我來說時代和社會的影響更重要,不是家庭,就像我前面提到的,家庭是反對我成為作家的。
許金晶:那我們再追問一個問題,現(xiàn)在您身后書柜中的書里,有哪些書是您讀過不止一兩遍的?
葉兆言: 那太多了,比如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和《高老頭》,還有法國的梅里美,我曾經(jīng)很喜歡梅里美。
許金晶: 您已經(jīng)提過好幾次巴爾扎克了,巴爾扎克對您有什么樣的影響?
葉兆言:確實是的,巴爾扎克對我影響最大的地方,在于他的工作方式,而不是他寫作的表達方式,我們這代作家跟巴爾扎克的寫作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
巴爾扎克那種不停寫作的瘋狂狀態(tài),是我特別向往的工作狀態(tài)。另外一點,巴爾扎克一些特別基本的描述,給我奠定了一種古典文學的審美基調(diào), 我不把巴爾扎克放在浪漫主義或者現(xiàn)實主義中來看?!稓W也妮?葛朗臺》里歐也妮和堂弟夏爾之間的關系,以及高老頭和他女兒的關系,是讓我們寫小說的人著迷的兩種關系?!稓W也妮?葛朗臺》討論的不是愛值得不值得的問題,也不是男人背叛的問題。女主人公是一個付出者,就像一團火一樣,甚至把自己的愛全部寄托到了“渣男”身上??砂蜖栐瞬⒉辉u價這種愛值得或不值得,他想寫的是這種愛有了著落,讀起來就讓人很感動。歐也妮的愛就像陽光一樣,不求回報地投射出來,讓人明白愛一個人本身就是一種幸福。愛一個人不是施舍,而是你的愛有處可以安放,這是一件讓人感到幸福的事。我們經(jīng)常講,這個世界上究竟是愛更幸福,還是被愛更幸福?我們?nèi)巳硕枷矚g被愛,但是有時候你要知道,能去愛別人是非常幸福的,這就是巴爾扎克教給我的。
《高老頭》當中也是,他的兩個女兒無恥到那樣的地步,不認自己的父親,高老頭自己也吝嗇到如此地步,但是他對兩個女兒的那種父愛,還是很讓人感動。我覺得作家要想把父愛寫好,就要去看《高老頭》。巴爾扎克小說寫的大多是金錢,但我從里面讀到的更多的是感情。比如高老頭那樣一個吝嗇的放高利貸的老頭,賺錢的時候是那樣邪惡,但是當兩個女兒哭著來找他要錢的時候,高老頭還是把她們當自己的心肝寶貝,什么都給她們。我覺得好的小說就應該這樣,不是去談值得不值得,而是寫他的愛如何給別人。
為什么我這么熱愛寫作,寫起來津津有味,就是因為我寫作的時候,各種情緒有地方可以安放。有時候我都不知道到底該感謝什么人,蕓蕓眾生, 大家要做各種各樣的工作,而我卻可以坐下來寫作,做我喜歡的事,還能夠出版,這太幸運了。我的父輩我的祖輩,他們就沒有這樣的幸運了,他們喜歡寫作,但同時他們也要干別的事兒。
而且我最大的自由在于,沒有人讓我寫什么。從我的回答里你可以發(fā)現(xiàn),我的思想是很自由的,沒有人跟我說你應該寫什么,只有人跟我說要注意身體,少寫一點。從家庭到社會都這么講,大家覺得我是個“勞模”。可是我喜歡寫東西嘛,之前說起有人讓我寫《南京傳》,但這也不是讓我覺得不自由的寫作,我有充分的想寫什么的自由。
回到巴爾扎克,他對我的另一個影響不是源于作家本身,而是傅雷的翻譯。傅雷的文字特別美,他和我的祖父關系很好,他每重新翻譯一次,都要給祖父寄一本。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對我影響很大,他的敘述特別準確。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說,有人的文字是翻譯體,我最早的寫作也有點“翻譯體”,但我學的是傅雷的翻譯體。你們可以仔細比較一下,傅雷的翻譯特別漢語化, 很流暢,他特別講究這一點。馬爾克斯的書翻譯過來有很多長句子,我們現(xiàn)在好多作家也是這樣寫作的,那樣的文字對我沒有影響,但傅雷的譯文對我是有很大影響的,我很早就談到過這個問題。
如果說巴爾扎克,我起碼可以講出上面三個方面的影響。但是其他對我產(chǎn)生過影響的作家也有很多,不存在“最”有影響這一說。20世紀90年代末我就和上海的評論家吳亮說過,在我心目中沒有“最”,沒有什么最好的電影、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書,我是個很平庸的人。而且我自己的書寫完就忘掉了,就像一個父親有一堆孩子,別人說你自己的孩子不好,你當然不高興,但要是說你真的有多關心,也不是這么一回事,有時候你根本不記得。
許金晶:那您理想中的全民閱讀是怎樣的一個狀態(tài)?或者您是怎樣看大眾的閱讀的?
葉兆言:我覺得閱讀雖然有不同的品位和標準,但實際包含的內(nèi)容很廣,看手機、看短視頻也是一種閱讀。比如魯迅的母親就不讀魯迅的小說, 那我們當然不能說魯迅的小說寫得不好,也不能批評魯迅母親的閱讀品位。閱讀者有權利讀自己愛讀的東西,即使是我兒子寫的,我也有權不看,我們不能破壞這種最基本的認識。不能因為強調(diào)魯迅作品的大眾化,而讓大家都必須要讀魯迅。我覺得閱讀是自由的,作家也應該寫自己想寫的內(nèi)容,這是一個基本原則。而且閱讀沒有高低之分,當中的“雅”“俗”也很難界定。
《紅樓夢》也是這樣,有人看到的是淫,有人看到的是雅,有人看到的是階級斗爭,每個人看到的都不同,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閱讀自由,在我心里是不可觸碰的原則。
另外以我個人的經(jīng)驗來看,我看到很多搞讀書活動的人,他們自己是不閱讀的。我之前看到過一個國外的街頭采訪視頻,隨機采訪路人問他們最近讀什么書,我看到很多年輕人很可愛,他們都在笑,但是說不出來讀什么書。我覺得這很正常,最后問到一個人,說自己真的想不起來最近讀了什么,結果一問職業(yè),原來是個圖書管理員。我覺得這個回答就很正常,圖書管理員只需要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就可以了。
但有一點我還是要說,閱讀本身確實是非常美好的,能夠閱讀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尤其是能讀到好東西。之前有人問我,對手機閱讀有什么看法?我說沒什么看法,用手機也可以讀唐詩宋詞?,F(xiàn)在經(jīng)常有人說手機閱讀不好,都是碎片化閱讀。這樣說是不對的,不僅歷史上每個朝代的人閱讀都是碎片化的,就連現(xiàn)在我們自己的閱讀也是這樣,我們什么時候拿一本書,是從頭到尾一個字不漏地看完了呢?我覺得手機給閱讀提供了非常好的機會, 讓人有了更多的自由的選擇。
有的人經(jīng)常說其他人的閱讀品位有多么低,但我覺得只要閱讀不侵犯別人,就沒有任何關系,他有這個自由。
許金晶:現(xiàn)在的技術也在變化,您的閱讀還是以紙質(zhì)為主嗎?
葉兆言:我的眼睛不大好,現(xiàn)在電腦上閱讀比較多,而且很多外文內(nèi)容,網(wǎng)頁可以自動翻譯,很多過去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現(xiàn)在很容易獲得,真的是有種世界就在你面前的感覺,這點太棒了,世界變化真的是太大了。
本文節(jié)選自《領讀南京》葉兆言訪談,經(jīng)授權刊發(fā),篇幅限制,訪談有刪節(jié)。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題圖為《他們在島嶼寫作》劇照。
原作者/許金晶
摘編/張婷
編輯/走走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