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在康熙元年(1662)開始寫《聊齋志異》,時年二十二歲,直到他四十歲,將手稿編為《聊齋志異》,此后又陸續(xù)增補修訂篇目,創(chuàng)作時間持續(xù)了近半個世紀,也貫穿了他科場蹭蹬、設(shè)館教塾的大半生?!读凝S志異》在蒲松齡生前并未刊刻,以抄本的形式流傳近六十年,直到乾隆三十一年(1766)才有刻本出現(xiàn),不久便風行于世,至今不衰。


在《聊齋》經(jīng)典化的過程當中,圖像的作用不可小覷,尤其是清代后期《聊齋全圖》《聊齋圖說》等大型圖冊的出現(xiàn),將聊齋的視覺藝術(shù)推向了高峰。而《聊齋志異圖詠》之類的插圖本,也對《聊齋》的坊間傳播起到了催化作用?!翱匆姟薄读凝S》的過程,既是文本的視覺藝術(shù)轉(zhuǎn)化,同時視覺藝術(shù)又助推了文本的再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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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內(nèi)容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6月5日專題《聊齋》的B04-B05版。

B01「主題」聊齋

B02-B03「主題」蒲松齡成為異史氏

B04-B05「主題」《聊齋志異》圖像史

B06-B07「主題」《聊齋志異》:靜聽秋墳鬼唱詩

B08「文學」《布爾喬亞:在歷史與文學之間》資本年代里的孱弱理想


撰文丨盛文強


《聊齋》圖繪的先聲


《聊齋》將近五百篇,且情節(jié)復(fù)雜,文字長短不一,這些因素極大限制了相關(guān)圖像的生產(chǎn)。目前能看到的較早的《聊齋》圖像,當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聊齋故事畫冊》,這部畫冊舊題為清代畫家改琦所作,改琦活躍在嘉道年間,擅長畫人物。《聊齋故事畫冊》選取了司札吏、細柳、牛成章、崔猛、阿英、長亭、三生、賈奉雉、素秋、席方平等十則《聊齋》故事,每個故事有圖一幅,每圖后附文字多頁,用小楷抄錄《聊齋》的原文。


這套圖冊多以樹木掩映的宅院為背景,并在其中安置人物,似仍未脫離仕女人物畫的程式,不看文字標注,難以判斷是何樣故事,其風格接近《紅樓》《西廂》之類,唯有《賈奉雉》一圖較為特別,畫面場景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宅院,滿月在樹梢上升起,一人在榻上盤膝而坐,旁有一虎攀上膝蓋,作勢欲撲咬。這里畫的是書生賈奉雉絕意功名,入山修煉時的場景,老虎只不過是仙師變出來的幻象,特來試探賈奉雉的心志是否堅定。畫家抓住這一瞬間,一人一虎并置在同一空間內(nèi),極為驚險的遭遇,遠遠超出了生活經(jīng)驗,幻境出現(xiàn)的瞬間,也是主人公面臨艱巨考驗的至暗時刻,畫面充滿了引而不發(fā)的張力,老虎遲遲未能躍出一步。在畫面之外,賈奉雉后來心志不堅,重入紅塵走了一遭,終于看破世情,重新回到了修仙的世界。再回過頭來看,人與虎對峙的場景,只是他修仙路上的小小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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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奉雉》,本圖出自改琦《聊齋故事畫冊》。


《聊齋故事畫冊》的篇幅雖短,卻已說明《聊齋》開始受到畫家的關(guān)注,并且嘗試進行視覺轉(zhuǎn)化,作為《聊齋》圖繪的先聲,《聊齋故事畫冊》已經(jīng)具備了屬于自己的視覺語言,且善于選取戲劇性的場面,將讀者引入了危機四伏的情境之中。


彩繪《聊齋》的熱潮


清宮舊藏的《聊齋圖說》和《聊齋全圖》,堪稱《聊齋》題材繪畫的雙璧。這兩部畫冊的確切年代尚難以確定,大致在清代晚期,因卷帙浩繁,又是工筆彩繪,當有相當長的時間跨度,并非繪制于一時,作者已不可考。在八國聯(lián)軍侵華期間,這兩部圖冊皆被沙俄軍官擄去,《聊齋圖說》已經(jīng)歸還中國,而《聊齋全圖》的殘本仍藏于國外。


《聊齋圖說》原有四十八冊,中國國家博物館現(xiàn)存殘本四十六冊,畫面超過七百幅,當為傳世《聊齋》彩繪中最為工細者,其中不乏精彩的畫面,比如《窺窗見鬼》,描繪的是《聊齋志異》之《畫皮》,故事中的太原王生走夜路遇到一女子,自言乃大戶人家的妾室,因遭受正室虐待,因貪其美色,故而將其帶回家中藏匿,并與之私通,哪知這個女子卻是惡鬼披上了人皮變化而成。畫面將視角置于房屋之內(nèi),一只綠色的惡鬼正在人皮上畫美女,敞開式結(jié)構(gòu)將觀者帶進屋內(nèi),驚悚的場面徑直送到了面前。在惡鬼身后的窗格上,可以看到王生摳破窗紙向內(nèi)偷窺的兩只瞪大的眼睛,可以想見,王生當時的恐懼已經(jīng)達到了極點。對頁有題詩云:“畫來眉樣絕當時,傅粉涂脂色色奇。蹤跡不從窗外覷,終疑羅剎是西施?!痹姴灰娂?,卻能看出《聊齋圖說》“以詩釋圖”的特點,圖像在這里上升到主位,而文本卻退居到賓位,對頁用隸書大字題詩,下面用楷書小字抄錄原文,個別篇幅較長的故事,文字進行了刪減,所謂的“圖說”,實是圖像的優(yōu)勢得以盡展。圖中的家居陳設(shè)也極為考究,書架和窗格的描摹不厭其煩,甚至書函上的綾子紋樣也都一一交代仔細,令人稱奇?!案Q窗見鬼”是《聊齋》中的經(jīng)典橋段,美色與丑惡的強烈對撞,不僅是視覺上的劇烈震蕩,同時也含有更深層的道德規(guī)箴。后來,這一場面也頻頻出現(xiàn)在影視劇中,成為無數(shù)人心目中的童年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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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窗見鬼》,本圖出自《聊齋全圖》。


《聊齋全圖》是另一套大型圖冊,可惜現(xiàn)已殘缺,原本有九十個分冊,據(jù)現(xiàn)有的殘本估算,全套的畫面總數(shù)可能有上千幅,奧地利國家博物館現(xiàn)藏其中十七冊,日內(nèi)瓦馬丁博德默基金圖書館現(xiàn)藏其中一冊,另有五冊出現(xiàn)在近年的拍賣會,余者不知散落在何處。相較于《聊齋圖說》的古艷,《聊齋全圖》則偏向奇邪,甚至有不少情色場景,因此別具一格。在這些彩繪中,用來表現(xiàn)妖怪的常見手法,是在妖怪的頭頂上畫出一股升騰的白煙(或曰妖氣),在白煙中顯化出妖怪的動物原形。比如《辛十四娘》的插圖中,畫面中的人物皆為狐精,它們頭頂?shù)陌谉熒仙礁咛帲ハ鄶D撞,白煙里都有一頭小狐貍出現(xiàn),狐貍何其多,半空中又是何其擁堵,不失為一種構(gòu)圖的趣味。這種構(gòu)圖方式多見于寺廟壁畫、木版年畫等民間藝術(shù)形式,為觀畫者提供了全知全能的視角,直接獲得了“火眼金睛”。在觀看者的角度,妖怪無處躲藏,由此完成了驅(qū)魅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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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十四娘》,本圖出自《聊齋全圖》。


《聊齋圖說》和《聊齋全圖》之外,近年來又有一套《聊齋故事圖冊》的工筆彩繪浮出水面。《聊齋故事圖冊》約繪于清代后期,保利拍賣會曾出現(xiàn)其中的部分殘頁,共計十頁彩圖,另有大英圖書館存有兩頁,按風格當屬同一套,從內(nèi)容來判斷,這也應(yīng)該是一套大型的聊齋圖冊,每個故事一幅圖,照此估算,全套應(yīng)當在五百圖左右。該圖冊采用頗具裝飾意味的泥金紙,且多取近景,畫面的情節(jié)沖突較為集中,鬼怪的形象則脫去猙獰凌厲,代之以憨直之態(tài)。其中有一圖是《聊齋》中的《狼》,一屠夫晚歸遇到狼,看到路邊有農(nóng)人搭建的苫房,于是跑進去躲避。狼伸進一只爪子,屠夫狠狠抓住,又用小刀在狼足割破一個口子,往里面吹氣。等出屋去看,只見“狼脹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張不得合”?!读凝S故事圖冊》中再現(xiàn)了這一場景,屠夫喜笑顏開,伸出兩只手作勢欲撲上去捉狼,狼已經(jīng)倒在地上,四爪朝天,身子已經(jīng)被吹得圓滾滾的,狼的一條后腿上還捆著布帶,整個畫面都充滿了活潑而又歡快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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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本圖出自《聊齋故事圖冊》。


石印技術(shù)遇到《聊齋》


光緒十二年(1886),上海同文書局印行了《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內(nèi)有石印版畫四百余幅,幾乎涵蓋了聊齋的所有篇目,扉頁還有一幅《聊齋著書圖》,畫出了樹木掩映中的聊齋?!秷D詠》開辟了《聊齋》插圖本出版物的先河,從畫風來看,繪圖者當為多人集體繪制,石印版畫的技術(shù)便于復(fù)制畫稿,甚至還能拍照制版,相較于傳統(tǒng)的木雕版印刷,高效而又快捷,也正是新技術(shù)的運用,才有了四百余幅插圖的巨制。和《聊齋圖說》《聊齋全圖》等彩繪不同的是,《圖詠》的文本居于主導(dǎo)地位,石印版畫是為了配合閱讀而設(shè)的插圖,以達到吸引讀者之目的,故而多有炫奇之作,比如《山魈》,畫面呈現(xiàn)出一座房屋的山墻,墻上的窗戶大開,鬼面獠牙的山魈正伸開兩只利爪,朝著床上的書生撲過去,《聊齋》原文中寫這怪物的形貌:“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與梁齊,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睒閃,繞室四顧,張巨口如盆,齒疏疏長三寸許,舌動喉鳴,呵喇之聲,響連四壁。”書生抽出了枕下佩刀,蓄力要向怪物砍去。就在這危急的時刻,畫面驟然定格,版框和窗戶構(gòu)成了雙重的嵌套關(guān)系,宛若現(xiàn)實與奇幻之間的結(jié)界層層破開。這些奇異的版畫,為小說閱讀增添了巨大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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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魈》,本圖出自《聊齋志異圖詠》。


在近代傳媒中,也有受到《聊齋》影響的石印畫報,比如聞名遐邇的《點石齋畫報》,就以獵奇為能事,其中的《巨蜂成精》,即是從《聊齋》中的《綠衣女》改編而來,畫面中四人圍攏在床榻前,其中一個道人手持寶劍作法,地上有一只巨蜂倒斃。故事主人公是舟山陳家村的陳乙有一個美女不知從何而來,每天晚上來找他,到了早上即離開,天天如此。陳乙的身子卻越來越憔悴,這時有云游道人來路過,自稱擅長捉妖,來到陳家,用寶劍向陳乙的床上一揮,帳子里有一只巨蜂飛出來掉在地上。道士用劍刺死了蜂,除掉了這個禍害。《點石齋畫報》常從古典志怪小說中尋取故事,然后改造為時間、地點、人物等要素俱全的新聞體式,收到博取眼球的功效。新聞畫報同樣受益于石印技術(shù),傳播由此成為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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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蜂成精》,本圖出自《點石齋畫報》。


受《聊齋》影響的圖像


《聊齋》故事在民間流傳,民眾喜聞樂見,民間藝術(shù)中多有蹤跡可尋。清代北京的燈畫中就有《聊齋》題材的絹本繪畫,用于節(jié)日燈籠的裝飾。張燈結(jié)彩的元宵佳節(jié),明亮的燈影中,人們抬手指點燈籠上的圖像,講說《聊齋》故事,也是一種節(jié)日的樂趣。1887年6月的《申報》上提到慈禧太后寢宮的燈籠用《聊齋》圖像裝飾:


寢宮墻垣則悉用細磚砌成,雕刻花草昆蟲、飛禽走獸,欄桿上安置玻璃燈,燈上皆繪《聊齋志異》圖云。


北京民間的《聊齋》燈畫,或即此風之流亞?,F(xiàn)存的《聊齋》燈畫多以侍女人物為主,畫風與改琦相近,當為北京一帶的民間畫師手筆?!痘履铩芬粓D可見北京燈畫的大致風貌,該故事講述女鬼宦娘對琴藝高超的溫如春有情,但人鬼殊途,不能結(jié)合,為酬謝溫如春的授琴之恩,促成其與世家小姐葛良工的美好姻緣。此圖描繪廳堂之中,葛良工手持古鏡照看,鏡中照出了宦娘的鬼魅原形,溫如春一旁見狀大驚。此時的宦娘惶愧無地,只得以衣袖遮面。三人鼎足而立,矛盾沖突在畫面中已然觸發(fā),令人感慨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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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娘》,清代北京燈畫。


受到《聊齋》影響的,還有出身清代宗室的溥儒,他從少年時代便喜讀《聊齋》,并且畫過大量妖怪圖像,其《狐貍精》便是受到《聊齋》鬼狐故事的影響而作,題畫詩云:“霜凄月黑出荒墳,芳草為衣葉作裙。皮革蒙茸猶未變,路旁也學魅郎君?!贝撕偩脑煨皖H見奇趣,一只狐貍直立走路,腳上蹬著高跟鞋,挎著名牌包,穿著花短裙,狐貍尾巴從短裙后露出來,它正學著時髦女郎的姿態(tài),向前款步而行。不論是毛茸茸的狐貍頭,尖尖的雙耳,還是向前探出的爪子,以及翻手腕勾住的挎包,這些細節(jié)都在塑造一個正在向人形過渡的中間形態(tài),可為《聊齋》里的狐仙作一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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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貍精》。溥儒 作


上世紀八十年代,賀友直等連環(huán)畫名家繪制過《聊齋》的連環(huán)畫,國畫家劉旦宅、戴敦邦等畫家都曾畫過《聊齋》圖譜,為《聊齋》的普及做出了各種嘗試。時至今日,《聊齋》仍是動漫、影視以及潮玩手辦等領(lǐng)域的熱門題材,《聊齋》問世三百多年后,在視覺上仍有新的闡釋空間,足見其魅力之恒久。


撰文/盛文強

編輯/李陽 何安安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