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我們推送了一篇文章《我的學生如何被魯迅“圈粉”》,作者是一位年輕的初中語文老師彪老師。她在課堂上做出新的實踐,讓更多學生愛上魯迅。
有很長一段時間,“一怕周樹人,二怕寫作文”是不少孩子對語文課的印象。近幾年,和許多名家一樣,魯迅成為文創(chuàng)IP,衍生出龐雜的周邊商品。書簽、手賬、盲盒、帆布包、冰箱貼......魯迅故里紹興更是推出“迅哥兒”人偶,站在大街小巷和烏篷船上吸引游客。據(jù)說只要“迅哥兒”營業(yè),就不會有冷場的時候。
紹興街頭的魯迅人偶。
今天,當魯迅成為文創(chuàng)IP“頂流”,越來越多的孩子早在閱讀魯迅前,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文創(chuàng)商品已經(jīng)對魯迅的金句耳熟能詳。他們對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產(chǎn)生了興趣和好感,主動想讀一讀。但是,從哪里開始讀起呢?
這個問題,彪老師不止一次被問到。嚴肅的學術(shù)書門檻太高,她怕嚇退這些剛對魯迅產(chǎn)生興趣的孩子。于是她想自己寫一些適合孩子讀的關(guān)于魯迅的文章,作為語文課之外的延伸閱讀,成為他們探尋更廣闊的魯迅世界的起點。從“熊孩子魯迅”講到“礦工魯迅”,又講到“醫(yī)學生魯迅”“教書匠魯迅”“文學家魯迅”……慢慢地,她的學生說起魯迅,就像說起自己的遠房親戚。這些文章也將在“重新遇見語文課”這個系列中陸續(xù)刊發(fā)。
本文是關(guān)于魯迅的第一篇。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彪老師想從魯迅離世前后的故事講起,帶孩子們直面“魯迅是誰”?
一場大病
魯迅的病持續(xù)了近十年。
自從1928年的一場大病以后,魯迅一直為肺結(jié)核與肋膜炎所困。直到1936年春天,魯迅的體重降到了38公斤,這大概是一個十三歲孩子的體重。這年夏天,魯迅的日本朋友增田涉從日本趕來探望他的病情,兩人在魯迅家中用餐??墒?,魯迅只勉強吃了一點點,就站起來說:“我累了,上樓去休息,你慢慢吃罷?!敝蟊阏酒饋?,由愛人許廣平攙扶著,慢慢地走上樓去。
可以想象,留在餐桌上的好友增田涉內(nèi)心是怎樣的悲痛:
我看著他的后影,一面喝著玫瑰酒,感傷地目送著他。同時心里想:“先生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钡恼\實、溫和的心情,還是同過去一樣。兩三天之后,我因為第二天就要回國,去向他辭行,他已經(jīng)準備好許多土產(chǎn)禮物;本來由廣平夫人給包裝了的,他說夫人的包法不好,自己搶過去給重新包了。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感謝、溫暖的心情,默默地從側(cè)面看著他那并不特別靈巧的雙手的動作。
讓親友們憂心的是,在病情日益加重、氣喘咳血的情況下,魯迅仍然完成了大量工作。1月,他與朋友協(xié)辦《海燕》半月刊;2月,他繼續(xù)翻譯果戈里的《死魂靈》第二部;4月,編革命烈士瞿秋白的譯文集《海上述林》下卷;6月,出版雜文《花邊文學》;7月,編輯出版《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8月,為《中流》創(chuàng)刊號撰寫文章……魯迅在逝世前一個月寫的散文《死》中,解釋了自己當時的心理:
從去年起,每當病后休養(yǎng),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體力恢復(fù)后應(yīng)該動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譯或印行什么書籍。想定之后,就結(jié)束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這“要趕快做”的想頭,是為先前所沒有的,就因為在不知不覺中,記得了自己的年齡……
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一文中,描寫過魯迅日常的工作狀態(tài):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臺燈下開始寫文章了。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么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樣高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里。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了,背著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jīng)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輕一點走,輕一點走?!?/p>
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著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著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
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上邊睡著了。
此時魯迅還沒有生病,蕭紅用電影特寫般的語言留住了魯迅日常工作的剪影。講這篇文章時,我問學生:“這段寫魯迅工作,似乎對魯迅的描寫只有一個動作,就是‘坐著’,會不會顯得語言太匱乏了?”
學生愣了愣,我提醒他們:“去看看作者除了寫伏案寫作的魯迅,還寫了什么?”于是他們注意到了窗外的聲音和光影變化、街上的車水馬龍。魯迅從黑夜工作到天明,主人公身上沒有戲份,但是整個場景都在配合。
于是一個同學說,如果拍成電影,應(yīng)該是一直在拍魯迅的背影,他對著窗戶伏案寫作,窗外由暗到明,延時攝影。還應(yīng)該給一個臺燈的特寫,然后再緩緩地聚焦到旁邊的魯迅的筆上,再把鏡頭轉(zhuǎn)向窗戶,拍一下窗上的霧和流下來的水滴。最后穿過窗戶向外拍,呈現(xiàn)窗外的人來人往,可能是車鳴聲,也可能是賣報聲。
我很興奮,覺得這個鏡頭設(shè)計很好地把深夜的魯迅和民眾聯(lián)結(jié)起來。便引用魯迅的名篇《這也是生活》中的那句:“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p>
又一個同學站起來說,如果拍紀錄片,可以配上畫外音,介紹時代背景。我說沒錯,最好精確到那一天中國發(fā)生了什么。這樣,魯迅普通的一天,就和時代攪動在了一起。
一份遺囑
魯迅有一份著名的遺囑,實際上是散文《死》中的一部分: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吓笥训?,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guān)于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炔?,那就真是糊涂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shù)家。
六、別人應(yīng)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fù),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北京魯迅博物館中有這篇文章的手稿,講解員總會為大家朗讀這七條遺囑,每次讀到“老朋友不在此例”和“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shù)家”時,人們總會發(fā)出輕輕的笑聲。這就是魯迅,在寫遺囑這樣的事情上,也總有一種可愛或犀利的幽默。
《死》,魯迅手稿。(作者拍攝于魯迅博物館)
在這七條遺囑之后,還有一段話可算作是遺囑的第八條:
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一個都不寬恕”的決絕是戰(zhàn)士的斗爭精神,也是魯迅的性格本色。不知道這種冷峻是否和魯迅學過醫(yī)有關(guān)呢?創(chuàng)造社成員張定璜在《魯迅先生》中寫道:“魯迅先生的醫(yī)學究竟學到了怎樣一個境地,曾經(jīng)進過解剖室沒有,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他有三個特色,那也是老于手術(shù)富于經(jīng)驗的醫(yī)生的特色,第一個,冷靜,第二個,冷靜,第三個,還是冷靜?!?/p>
當代小說家畢飛宇在《什么是故鄉(xiāng)?——讀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一文中也談到了這種“冷靜”:“在魯迅看來,中國是這樣的一個國家,人人都信奉‘沉默是金’。一個人得了癌癥了,誰都知道,但是,誰都不說,尤其不愿意第一個說。這就是魯迅所痛恨的‘和光同塵’?!凸馔瑝m’導(dǎo)致了一種環(huán)境,或者說文化,那就是‘死一般的寂靜’。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里,魯迅用非常正常的音量說一句‘你得了癌癥了’,它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很冷靜?!?/p>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魯迅遺囑中有好幾項都在渴求“速朽”,不管是對于他的文章,還是他本人。然而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魯迅及其作品在持續(xù)地被一代代年輕人召喚。
在魯迅博物館里,我們能看到魯迅的體溫記錄表、X光胸片、病史摘錄,甚至能看到他用過的老花鏡和挖耳勺。魯迅逝世當天,日本友人奧田杏花從魯迅遺容上翻制的石膏面膜也陳列于博物館中。
魯迅的體溫記錄。(作者拍攝于魯迅博物館)
魯迅的X光胸片。(作者拍攝于魯迅博物館)
看著這些展品,有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人們追念魯迅,簡直到了“私生粉”(極端癡迷某個明星,熱衷收集其私人物品,偷窺其私生活)的程度,試圖通過魯迅用過的物品、寫下的字跡、讀過的書籍,來拼湊出大先生實在短暫的一生。
一次座談
隨著外國新興版畫印刷技術(shù)傳到國內(nèi),中國傳統(tǒng)的木刻藝術(shù)便被漸漸湮沒了。魯迅曾針對此情況說:“蓋中國藝術(shù)家,一向喜歡介紹歐洲19世紀末之怪畫,一怪,即便于胡為,于是畸形怪相,遂彌漫于畫苑?!敝钡?0世紀30年代,在魯迅的倡導(dǎo)下,木刻藝術(shù)再次露出了新芽。
為了培養(yǎng)青年從事版畫創(chuàng)作,魯迅舉辦木刻講習會,他還自費編印了好幾本版畫集,舉辦過好幾場木刻展覽。由于木刻版畫鮮明的政治傾向性和強烈的戰(zhàn)斗性,在社會上引起了一定的反響。正是由于魯迅的倡導(dǎo),中國新興版畫得以萌發(fā)與蓬勃??谷諔?zhàn)爭中,由魯迅培養(yǎng)的第一批版畫家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在抗戰(zhàn)藝術(shù)前線上,新興版畫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魯迅更是被譽為“中國新興版畫之父”。
1936年10月8日,魯迅抱病參觀“中華全國木刻第二回流動展覽會”,并與青年木刻家們座談。11天后,魯迅逝世。當日魯迅與青年木刻家們座談,沙飛為他們攝影。這組照片中,魯迅還抽著煙,平和地笑著,圍在他身邊的青年們眼睛亮亮的,他們也許都沒意識到,這一刻有多么珍貴。
攝影師沙飛后來在文章《魯迅先生在全國木刻展會場里》中回憶了這組照片的拍攝過程:
十月八日,十二時半,我去食客飯,飯后趕回會場,不料魯迅先生早已到了。他自今夏病過后,現(xiàn)在未全恢復(fù),瘦得頗可以,可是他卻十分興奮地,很快樂在批評作品的好壞。他活像一位母親,年輕的木刻作家把他包圍起來,細聽他的話,我也快樂極了,乘機偷偷地拍了一個照片。不久昨天來過的那個女記者和兩位美國人一同來選畫,她早已認得魯迅的,一見面就很親熱的握手,然后再坐下來談話,這時我又焦急起來了,站到他們的對方又偷攝了這一幕,因為是難得的機會啊。魯迅先生徘徊了好些時才走,給與人們一個極親的印象。
沙飛拍攝的魯迅與青年木刻家們座談。
魯迅先生與新青年的心一直緊密連接在一起。1934年,蕭紅與愛人蕭軍從淪陷的東北輾轉(zhuǎn)來到上海,舉目無親,囊空如洗,幾陷絕境。魯迅熱情地伸出援助之手,幫助他們安頓生活,指導(dǎo)二人文學創(chuàng)作,雙方通信頻繁。1935年2月,魯迅在致蕭紅蕭軍的信中對二人的創(chuàng)作予以鼓勵,并幫忙推薦發(fā)表:
來信早收到;小說稿已看過了,都做得好的——不是客氣話——充滿著熱情,和只玩些技巧的所謂“作家”的作品大兩樣。今天已將悄吟太太和那一篇寄給《太白》。余兩篇讓我想一想,擇一個相宜的地方,文學社暫不能寄了,因為先前的兩篇,我就寄給他們的,現(xiàn)在還沒有回信。
1935年2月魯迅致蕭紅蕭軍的信。
魯迅還把他們介紹給上海的左翼文化界,還以深情激勵的文字,為他們的小說《生死場》和《八月的鄉(xiāng)村》作序,使得這兩位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很快在中國文壇上嶄露頭角。
魯迅為蕭紅的《生死場》作序,向讀者熱情推薦道:
現(xiàn)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里,我在燈下再看完了《生死場》。周圍像死一般寂靜,聽慣的鄰人的談話聲沒有了,食物的叫賣聲也沒有了,不過偶有遠遠的幾聲犬吠。想起來,英法租界當不是這情形,哈爾濱也不是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懷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現(xiàn)在卻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地寫了以上那些字。這正是奴隸的心!——但是,如果還是攪亂了讀者的心呢?那么,我們還決不是奴才。
不過與其聽我還在安坐中的牢騷話,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場》,她才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
像蕭紅蕭軍這樣得到過魯迅幫助的青年人實在太多太多,魯迅總能用他那雙洞察世事的慧眼,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才華與潛力,并給予無私的幫助與鼓勵。他的家,常常成為這些青年人的根據(jù)地,他們在這里交流文學,探討藝術(shù),在時代的驟風中握緊彼此。
許多紀念
雖然魯迅囑咐大家“不要紀念”“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但他的死的確讓當時整個中國文壇陷入哀慟。上?!稌r事新報》《文學》《中流》《譯文》《作家》《文學月刊》等多家報刊刊登魯迅逝世的相關(guān)訊息;大量報刊為悼念魯迅出版??L?;紀念文章更是一篇接一篇發(fā)表,這實在是因為魯迅先生進入了太多人的人生,施以太重大的影響了。
魯迅逝世后當時報刊的紀念報道版面。
許廣平作為魯迅親密的愛人,在《最后的一天》中記錄了魯迅最后的時刻:
我怕看護熬一夜受不住,我叫她困一下,到兩點鐘注射時叫醒她。這時由我看護他,給他揩汗。不過汗有些粘冷,不像平常???,他就緊握我的手,而且好幾次如此……
后來連揩手汗時,他緊握我的手,我也沒有勇氣緊握回他了。我怕刺激他難過,我裝作不知道。輕輕地放松他的手,給他蓋好棉被。后來回想:我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也緊握他的手,甚至緊緊地擁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的敬愛的人奪回來。如今是遲了!死神奏凱歌了。我那追不回的后悔呀。
讀到這里,你肯定也會替許廣平著急:他那個瞬間是多么需要回應(yīng)啊,你怎么能把手抽出來呢?但對于當事人來說,當下的那個瞬間,她希望愛的人減少刺激,相信他能夠和以前一樣,挺過眼前這一關(guān),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這篇文章的最后,許廣平落款:“十一月五日,記于先生死后的二星期又四天?!笔前?,對于最親密的人來說,與他訣別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因為痛苦,也就漫長,日子也就清晰可數(shù)。
蕭紅在魯迅逝世三周年之際,寫了那篇著名的《回憶魯迅先生》,其中記錄了魯迅許多可愛的瞬間:他會一邊拿著煙斗,一邊開著玩笑,逗得周圍人哈哈大笑;他也會安靜下來,認真地聽孩子說話,眼神中透露出別的大人少有的尊重和理解;有時候,他又像個嘴饞的孩子,舉著筷子向許廣平征求意見,不能“再吃一個嗎”……
文章的最后,蕭紅這樣寫道: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
魯迅先生以為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為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過了三個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魯迅先生病又發(fā)了,又是氣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終日喘著。
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fā)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是的,也許魯迅的離世對于那些深愛著他的親友們來說,就像增田涉那頓被迫中斷的午飯。魯迅先生上樓休息了,但你知道,他剛剛與你交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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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回憶魯迅先生》
張定璜《魯迅先生》
許廣平《最后的一天》
[日]增田涉《魯迅的印象·魯迅在病中的狀貌和心情》
作者/彪老師
編輯/荷花
校對/柳寶慶